秋气肃杀之时,正是处刑之刻。
京城的犯人,经过皇帝和三法司秋审,除了一些缓决、可矜、留养之人,大部分被判情实的斩监候、绞监候便会被押赴刑场。
慎刑司牢狱中,重犯郎佳氏被上了重枷,锁在牢房中——此人是纵火圆明园、谋害嫔妃皇嗣的重犯,又疯疯癫癫,为防意外,只能严严实实地束缚起来。
牢房门突然打开,狱卒担忧的声音响起:“娘娘,您仔细,这犯人凶狠,别再让她伤了您。小人只能放您进来一炷香时间,您别为难小人。”
接着是阿箬的声音:“放心吧,本宫不为难你。这些银子,拿去打酒吃吧。”
狱卒的语气转为谄媚:“娘娘出手真是大方,小人感激不尽。小人就在外边守着,有什么事您言语一声儿。”
郎佳氏抬头,看见一名宫女扶着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款款而入。那狱卒搬来条凳,便陪着笑出去了。
那披着斗篷的人褪下兜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郎佳氏啐了一口:“贱奴,来看本夫人的笑话吗?”
阿箬不以为忤,端详着手上的银累丝镶宝石护甲。
那宫女骂道:“罪妇怎么跟慎妃娘娘说话呢!”
郎佳氏在听到“慎妃”二字时瞳孔收缩,满脸不可置信。
阿箬道:“行了。人家乌拉那拉氏满门,都被销除旗籍了,她非要在死前骂两句,你就当秋后的蚂蚱,能有几天?”
郎佳氏尖叫起来:“什么?不会的!乌拉那拉氏是上三旗,是后族,如懿是皇上青梅竹马,皇上不能这么对乌拉那拉氏,不能这么对如懿!”
阿箬冷笑:“忘了告诉你,本宫已经被全族抬旗,如今也是上三旗了,您呐,就别拿那个上三旗的出身说事了。欸本宫就不明白了,同样出身上三旗,怎么皇后娘娘家就是出将入相,子弟到边疆历练,本宫的阿玛也算有些功绩,怎么就你们家,整天不是让家中女子和收的伎子学些附庸风雅,阴私手段,就是跟土匪绑票似的扣着别人的家眷逼着人家为你们做亏心事呢?”
郎佳氏一惊:“你知道了?难道是桂铎?”
阿箬道:“本宫知不知道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皇上知道了。”
郎佳氏恶狠狠道:“这个贱骨头,贱骨头!一个下五旗出来的落第穷举子,为乌拉那拉氏做事已经是抬举他了,不就是为了他安分做事把你弄到乌拉那拉氏吗?又不曾亏待于你!
你一个穷家破户出来的野丫头,能在乌拉那拉氏伺候我女儿,分明是我乌拉那拉氏有恩与你,赐了你副小姐一般的吃穿用度和体面生活!若不是我女儿把你带进宫,你能有机会勾引皇上爬上龙床?你,还有你阿玛,全都是忘恩负义!”
她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竟是狂笑起来:“桂铎那个蠢货,他为乌拉那拉氏做过多少事情,以为把乌拉那拉氏卖了他就能独善其身吗?不过是惹皇上盛怒降罪,到时候你们父女俩都得完蛋!我就等着你们倒台的一日!”
阿箬仍是好整以暇地看着护甲,道:“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皇上降旨,索绰伦桂铎有罪,但毕竟时隔多年,许多事情难以查明,且桂铎任职期间,治水有功,还留下江南、辽东一带治水之策,朝廷有议功之说,功过相抵,不必罢官下狱,贬为国子监博士。这还是皇上为了安本宫的心,破例告诉本宫的。”
她观察着郎佳氏的脸色,微微一笑:“哦还有,本宫把当年你们让庶人乌拉那拉氏假冒江南闺秀的事情也告诉皇上了,没想到皇上一查,竟然查出你们让她读的那两本笔记,是前明遗老所留,老夫人,您说说,收藏、阅读前明遗老着作,庶人乌拉那拉氏该是个什么罪名?皇上知道他一直心悦的那个江南出身的满洲闺秀,口中那些江南盛景都未曾见过,又会作何感想?”
郎佳氏的狂笑变为怒吼:“阿箬贱人!你以为你把这一切揭破,皇上还会宠幸你吗!皇上深爱如懿,只会从此落下心结疏远你!”
阿箬道:“本宫可不像你一般大胆,敢揣测皇上的心意。更不敢学庶人乌拉那拉氏,敢对皇上摆姿态甩脸子觉得皇上就该着她什么!本宫如今已是妃位,皇上更是将和硕和婉公主交给本宫抚养,本宫心怀感激,唯有忠心侍奉皇上,抚养公主罢了。
倒是你,你应该是看不到本宫的下场了,因为你已被判了绞刑,明日就要推出午门行刑了!呵,要不是皇上仁慈还给你个痛快,本宫真想活剐了你以祭奠被你害死的孩子!”
她站起身来,对着郎佳氏的脸狠狠啐了一口:“你以为害了本宫这一胎,就能让本宫一蹶不振,殊不知本宫就是为了不让你得意,也非得挣出个人样来!”
说着转身走到牢房外。
狱卒立刻迎了上来,谄笑道:“慎妃娘娘您总算出来了,还好这罪妇没伤着您。”
阿箬深吸一口气,才道:“就凭她?她和整个乌拉那拉氏加起来,都别想打垮本宫!”
奉天府今年处决犯人,又与往年不同。
早在处决布告张贴之初,处刑地附近的酒肆茶楼都被包下,到了行刑当日,更是天不亮就有大批人到菜市口,围得水泄不通。
一名住在附近客栈的客商问小二:“虽说总有人爱看杀头,但这回这阵仗,可太大了,这杀的是什么江洋大盗,让这么多人都想看着人家死?”
小二给他上了酒,道:“您这就有所不知了。有一拨自北族越境而来的人犯,在本地开设赌场,上下贿赂,引诱人赌博,逼人典妻卖儿,无恶不作,后来赌场被府尹大人查封,人也给府尹大人赶回去了一批,这起剩下的人竟然对奉天府尹生了杀心,想趁府尹大人治水时杀了他并伪造成意外,让朝廷换个听话的官员来,酿成辽河惨案,造成三死十六伤,其中府尹大人是身受重伤,好不容易捡回条命,却是从此左臂残疾,身子也垮了。
整个奉天都炸了锅了,听说皇上他老人家更是雷霆震怒,不但派了钦差来,把一干人犯全部抓获,更是让辽东将军、天津镇总兵率部逼近北族地界,要北族给一个说法。
这北族本就理亏,再说那边地小国,也惧怕清军威势,同意将这些人犯交由大清处置,更是向朝廷进献钱粮珍宝,听说连公主都献出来了,只求朝廷不再追究。
朝廷的意思,可以不追究,但是行刑时,北族必须遣使者也过来观刑,好好地看看,侵扰边境,会是什么下场!您看看,就那最前边的,都是那些死伤者的亲眷,就想着亲眼看着仇人死啊!”
奉天府衙中,桂铎在仆役的帮助下艰难地抬起左手,好不容易才穿好官服。
德其布在一旁劝道:“您就不能不去吗!黄大夫和包太医都说您的伤势还没痊愈,现在外边冷下来了,再受了寒怎么得了!那边还有兆惠大人呢。再说了您马上都要卸任了,还操这闲心干嘛呢!”
桂铎由仆役为他披上披风,系好带子,道:“这次的事情是因为北族要杀我才出的,如果我因伤缺席,北族会觉得他们至少算是达成目的,还会心存侥幸,就会有后患。所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只有真正把他们的心性打垮,才不会出现下一个山虎会、四人馆。我将卸任,更要趁最后这段时日,为奉天百姓多做点事情。”
到了门外,已经有一乘轿子停在门外。
兆惠下轿,见到桂铎出来,虽是意料之中,面上还是露出佩服之色。他拱手道:“本来只是想来看看,若是桂铎大人的身子撑不住,本官便会替桂铎大人料理刑场那些事务。桂铎大人愿意带伤前往,让此事圆满,兆惠真是佩服啊。”
桂铎笑道:“蒙兆惠大人关怀,包太医和黄大夫妙手回春,下官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到了刑场,北族使者洪凤翰已经先一步前来,坐立不安地在一旁等待。
他感受到周围百姓的敌意,相信如果不是有兵士拦着,百姓会将他这个北族使臣当成主谋,当场将他打死。
这时传来通报声:“盛京刑部侍郎兆惠大人与奉天府尹桂铎大人到——”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
洪凤翰更是坐立不安,毕竟这两名将要下令行刑的大人里,有一位就是被世子所害的苦主。
两人下轿,行至上首。
洪凤翰看了看那位苦主桂铎大人。他一看就是重伤初愈,身形消瘦,憔悴的面容上仍泛着青色,左臂不自然地向内蜷缩着。辽河惨案的死者已经掩埋,伤者有许多还不能行走,也不能前来,而桂铎,似乎不仅是一个下令将罪魁祸首处以极刑的官员,更是那些死伤者的代表和缩影。
他的步履缓慢,但尽力挺直瘦削的脊背,宽大的披风在风中飘荡,发出猎猎的响声。
洪凤翰站起来,向两名官员行礼致意。
兆惠率先开口:“北族果然诚恳,竟然让您这位北族重臣、世子岳父前来。听闻世子在北族掌刑名事,为何不是世子前来啊?”
洪凤翰知道兆惠话中有话,努力让自己不卑不亢:“这些张禧嫔的后人,胆大妄为,可恶至极,王爷听闻他们的勾当,也是震怒,本官蒙王爷青眼,将钱谷、甲兵、军国大事托付于本官,这也是本官分内之事。世子他护送玉芥翁主入京,才不便前来。”
说着让手下送上一坛酒:“这是私下里收藏的人参酒,听闻这次桂铎大人受了伤,虽然是这些早就与北族断绝关系的张禧嫔后人所为,但这些人终究与北族先王血脉相连,臣也十分不安,今日正是这些人处刑之日,本官特意将此酒赠给桂铎大人,补补身子。”
兆惠眯起眼睛,都到这时候了还想搞小动作?
桂铎却道:“那本府就多谢洪大人了。”说着对德其布道:“去一旁的酒肆借几个酒碗来。”
德其布很快拿来酒碗,桂铎又让他一一满上。
接着举起面前酒碗站起,道:“奉天府尹桂铎,为奸人所害,幸赖皇恩浩荡,侥幸活命,这碗酒,须先遥敬皇上。”
说罢向南跪下,以酒酹地。
百姓中不知谁喊了一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接着众人齐声附和。
桂铎站起身来,德其布倒上第二碗酒,举酒起身道:“本府活下来了,今天好好地站在这里,可是还有三个人,死在了河工,也还有伤者,现在还不能行走,这些人,都是为了河工才如此。本官这第二碗酒,敬死伤者,也敬河工众人。”
人群沉默了,有人已经抽泣起来。
桂铎又让德其布倒满所有酒碗,直至酒坛已空,道:“如今,午时已至,罪人行刑在即,这第三碗酒,就让刽子手们一壮胆魄吧!”
兆惠立刻道:“将犯人分批押上,开刀问斩!”掷下签子。
刽子手一一取酒,满饮一杯,喷在刀上,举刀便砍,一时人头滚滚,流血遍地。
人群中突然有一女子哭道:“当家的啊!你在天上看到了吗!害死你的人已经被砍头了!你放心地去吧!”
这一声哭,更是引得先前抽泣的死者家属个个放声嚎啕起来。
人群被悲伤氛围笼罩,由悲而怒,有人高声道:“这些恶贼死得好!死得好!”
这呐喊声渐渐统一,随着一个个犯人人头落地,叫好声震耳欲聋。
虽是深秋,洪凤翰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桂铎沉声道:“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又转向洪凤翰道:“洪大人,望你将今日之事,昭告北族;这些恶贼杀不死本官,更杀不尽这些百姓父老,也不能让人心因恐惧而生变。若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洪大人,望你谨记。”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还有些虚弱,可他的话语,却不喾一记重锤,敲在洪凤翰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