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心一睁眼,就看到魏嬿婉在床边抽泣着。
她支起上半身,魏嬿婉惊喜道:“您醒啦?”忙不迭去倒了碗水就要喂给她。
她就着茶碗喝了几口,见魏嬿婉脸上还带着泪痕,哭得一抽一抽的,无力地骂道:“我还没死呢,你嚎什么丧?”
魏嬿婉慌忙拭了泪,却是越擦越止不住:“都是奴婢连累了您……”
叶心不耐道:“少说那些有的没的!错又不在你。”
这时门帘被人一掀,一小宫女探进头来。
魏嬿婉惊道:“春蝉?你怎么来了?”
叶心却觉得这小宫女有些眼熟,道:“你朋友?让她进来吧。”
春蝉这才进来,先向叶心行了礼,握住魏嬿婉的双手急道:“听说你被欺负了,你怎么不早说呢?”
魏嬿婉只是叹了口气。
叶心仔细瞧了春蝉的脸,猛然想起,她虽然年纪小些,看面容,分明是那个梦里,自己去刺激那位炩妃娘娘时,出来骂自己的宫女。
她心下大骇,急问春蝉:“你是伺候哪位主儿的?”
春蝉一头雾水:“奴婢在四执库当差,不在六宫伺候。”
叶心心中陡然浮现一个想法。
该不会魏嬿婉,就是炩妃娘娘吧?
她回忆了一下那个梦境,问魏嬿婉:“你是不是,家里还有个兄弟?”
魏嬿婉不知道叶心为何突然这么问,还是老老实实道:“是,奴婢有个弟弟叫佐禄的,不成器呢。”
她见叶心仿佛突然被抽去力气一般向后倒去,吓了一跳:“叶心姑娘您怎么了?”
叶心闭上双目,好半天才道:“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她转向魏嬿婉道:“我无事。你记住,会计司的人找你去问话时,你要,你要好好地回话,别害怕,皇后娘娘是菩萨般的人,会为咱们做主的。”
这时门外传来赵一泰的声音:“皇后娘娘传宫女魏嬿婉去长春宫问话。”
魏嬿婉没想到此事竟是皇后娘娘亲自过问,诚惶诚恐地起身看向叶心。
叶心道:“去吧。”
魏嬿婉被赵一泰领进了长春宫。
她从未到过长春宫,只觉得这长春宫虽为皇后居所,但与启祥宫、钟粹宫的浮华完全不同。宫室布置疏落质朴,一架画着山水四条屏的屏风后,炕上只一张古朴的紫檀木炕桌,上摆着炉钧釉直口瓶,插着一束粉色茉莉,一旁摆着一尊黑漆描金木楼钟,一个青花枯树栖鸟图梅瓶,又摆了些色彩清淡的陈设;另一边是一个仿古博山炉,袅袅地飘着香气,另设了一个木架子,摆了一个浮槎仙人盆景和青玉麒麟吐书。
最引人注目的是炕前一个冰鉴,柏木制成箱子模样,箱内四壁包了铅漆,分了格屉,下面装满冰块,将果盘冰碗湃在小格中。
她忐忑不安的心,在清香又凉爽的空气中渐渐安定下来。
璎珞问她这几日启祥宫的事,她便将怎么受欺负为难,各项事情一一答了,又卷起衣袖,将伤痕展示在众人面前。
皇后娘娘又命人传嘉嫔、贞淑、丽心来。
魏嬿婉看见这三人,顿时心头一阵恐惧涌上,双腿止不住地颤抖。可她想起还躺在床上的叶心和挨了一巴掌的花房嬷嬷,又想到叶心所言,又生出勇气,不顾她们如何用威胁的目光看向自己,指认了三人。
金玉妍道:“哎呦,皇后娘娘,这贱婢是个不安分的,之前被纯嫔姐姐赶出了钟粹宫,之后还狐媚勾引皇上,您看看她那张脸,妖妖调调的,和庶人乌拉那拉氏一般,她的话怎么能信呢?”
魏嬿婉惊慌跪下道:“皇后娘娘,奴婢所言句句是实,昨日,昨日花房那么多人看着,他们都可以作证!”
皇后沉声道:“嘉嫔放肆!大庭广众之下,玷污宫女清誉,你可知罪!”
金玉妍冷笑一声:“哎呦,嫔妾可没冤枉她!皇后娘娘您自己问问,她是不是被纯嫔姐姐发落过?是不是几次三番与皇上攀谈?”
魏嬿婉正欲分辩,却听皇后道:“皇上遇上宫女问话,宫女难道能不回话?须知三人成虎,积毁销骨,你再如此捕风捉影,本宫先治你一个污蔑之罪!”
这时赵一泰呈上两份文书:“皇后娘娘,这是花房嬷嬷梅佳氏与叶心的证供,她们都称七月十六这一日,嘉嫔到花房,命人殴打她们。梅佳氏又称自七月十一以来,嘉嫔娘娘便常让去送花的宫女魏嬿婉留在宫中,自七月十三后,更是让大宫女贞淑或丽心亲自到花房叫魏嬿婉去,宫女魏嬿婉每日卯时离开,直到亥时方回,因梅佳氏是看管灯火的,所以常能见着。有时发髻凌乱,走路也不利索。她问过魏嬿婉,但魏嬿婉似乎十分惧怕,不敢多说。”
明玉也进来呈上一份文书:“皇后娘娘,这是会计司询问启祥宫宫女太监后所得供词,其中一名小宫女陈珍供称自七月十一开始,嘉嫔就每夜让宫女魏嬿婉前往启祥宫,多行凌虐之事。还有一个在启祥宫附近甬道洒扫的小太监叫丁休的,供称宫女魏嬿婉每日卯时末便至启祥宫。”
皇后道:“将这几份证供呈给嘉嫔看看。”又转向金玉妍:“你还有什么话说?”
嘉嫔微白了脸,强辩道:“臣妾责打花房嬷嬷,是因她倚老卖老,臣妾责打叶心,是因她言语不敬,至于魏嬿婉,区区一个宫女,皇后娘娘不会要为了她追究嫔妾的罪过吧?到底是皇后娘娘宽仁待下,还是借题发挥,打击异己?”
嬿婉听皇后唤了一声“璎珞”,便听大宫女璎珞道:“还是让奴婢来提醒嘉嫔娘娘一些往事吧。雍正十三年末,庶人珂里叶特氏因宫女叶心稍不顺意,便对宫女用刑后又拖延治疗,致使叶心几乎丧命,皇上与皇后娘娘知晓此事后,因珂里叶特氏刻毒残忍,毫无仁德之心,便将其贬为答应。
这庶人珂里叶特氏自此之后对皇后娘娘心怀怨愤,在二阿哥得嗽疾时欲以芦花谋害二阿哥,事情败露后被贬为官女子;之后其仍不死心,有孕后又自服毒药,欲栽赃皇后娘娘,致使其子五阿哥早产体弱,因此被贬入冷宫。
现在证据确凿,分明是嘉嫔娘娘行凌虐之举在先,不顾体面当众责打宫人在后,还要这般诘问皇后娘娘,奴婢不知是否嘉嫔娘娘也如庶人珂里叶特氏一般,因皇后娘娘要公允处置而对皇后娘娘不满啊?”
魏嬿婉听得叶心还有这等往事,不禁有些替她难过。
嘉嫔不敢答话。
皇后沉声道:“中元节前后,本就忌讳颇多,更何况现下长公主得了风寒,卧床不起,正是该清静养病的时候,嘉嫔你倒是打了宫人又闹花房。
且北族早在太宗文皇帝时就归顺我大清,当今皇上素有仁德之名,可叹嘉嫔你身为北族贵女,常伴皇上身侧,却半点没学到皇上的仁德,对八旗出身的宫女、嬷嬷随意打骂欺凌,坏了皇上的圣明。贞淑,身为嘉嫔陪嫁,不思劝谏,反而带头行此荒唐残虐之举,简直就是不服王化。
既如此,贞淑就不要在大清待着了,着逐出宫去,遣回北族。叶心确有言语冒犯,着罚俸半年;嘉嫔禁足一月,好生思过,等皇上回来,再让皇上定夺。”
贞淑听到“不服王化”这一评判,已经吓得跪伏在地,待听完皇后之言,已是面如土色,叩头不止:“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求皇后娘娘不要让奴婢离了主儿啊!”
嘉嫔霍然站起,跪下道:“皇后娘娘,贞淑是臣妾的陪嫁,您要罚便一起罚,只求皇后娘娘别让贞淑回北族!”
皇后只是道:“璎珞,把贞淑押入会计司,送嘉嫔回宫歇息。”
见皇后娘娘毫无松动,嘉嫔一咬牙道:“皇后娘娘,臣妾再如何,也是北族送入大清和亲的,您如此发落臣妾的陪嫁,就不怕北族不满,皇上难做吗?所谓后宫不得干政,皇后娘娘已然越界,您若一意赶走贞淑,臣妾只好等皇上回来向他陈情了!”
皇后道:“不必等皇上回来了,你现在就可以回去写表陈情,本宫会让进保把内务府的奏报和你的陈情一起送去圆明园呈送御前。”
嘉嫔没想到皇后如此强势,苍白着脸一转身走了。
魏嬿婉惊呆了,本以为嘉嫔有子有宠,背后还有北族,皇后娘娘看着温柔,最多申饬几句,不成想一出手就把贞淑都赶出宫了!她当即深深下拜:“奴婢多谢皇后娘娘!”
皇后仍是温和态度:“免礼。你是叫魏嬿婉?本宫记得,慎嫔妹妹让你给本宫送过一瓶茉莉。方才嘉嫔说,你还在纯嫔妹妹那儿伺候过?”
魏嬿婉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宫女,就送过一次花,皇后娘娘竟还记得,恭敬道:“是。奴婢先前在钟粹宫伺候大阿哥,后来因与大阿哥八字相冲,只得出了钟粹宫。”
她低眉顺眼,没看到皇后笑容凝固了一瞬,才道:“你也下去吧,先好好养伤。”说着又让明玉拿来一瓶败毒消肿药给她。魏嬿婉千恩万谢地去了。
永璜下学后,长春宫派人来传,他这才知道皇后已经回宫。
与永琏进了长春宫请安,皇后问了几句近来如何,便对永琏说:“璟瑟也随皇额娘回宫了,你自去上书房后,与你妹妹许久不曾亲近,去陪陪她吧。”
永琏离去,皇后屏退左右,只留璎珞、明玉二人。
永璜听皇后开口问道:“永璜,你前些日子在钟粹宫,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他心中惊诧,面上极力掩饰,只说:“纯娘娘待儿子一向和善,儿子不觉委屈。”
皇后道:“永璜,你从前有什么委屈,都是会告诉皇额娘的,如今你虽大了,在皇额娘面前,还是要有什么说什么才是。”
永璜心中一热,脑中却理智尚存:嬷嬷给自己委屈,他可以陈说,因为他是主子,嬷嬷是奴婢;但纯嫔是养母,占着一个母亲名分,以子告母就是不孝,即使在待自己最好的皇额娘面前,也不能留这样的把柄。
他行礼道:“纯娘娘养过儿子一段时日,儿子唯有孝顺纯娘娘和婉娘娘罢了。”
皇后听了,不置可否,只说:“先前有个小宫女叫魏嬿婉的,说是伺候过你,当年永琏病着的时候,你送给永琏的那个平安结是她打的吗?”
永璜又是一惊,暗想皇额娘这么问,看来是已经知道了什么,于是道:“是。嬿婉心灵手巧,伺候儿子周到,皇阿玛有次到钟粹宫,她还回过皇阿玛的话,因回得好,得了赏赐。只可惜纯娘娘找钦天监看过,说她与儿子八字犯冲,所以没能留在身边。”
皇后点头道:“去寻永琏、璟瑟玩吧。过几天皇姑姑的病好些,皇额娘带你们去探视她。”
永璜行礼,起身退了几步,转身后,忽听得皇后在身后说了一句:“永璜,你是皇长子,日后也是最早封爵开府,为你皇阿玛分忧的,要记住行事应持心纯正,光明正大。”
永璜回身,对着山水屏风后的皇后郑重行礼:“儿子谨遵皇额娘教诲。”
圆明园天地一家春一处宫殿中,仪嫔、慎嫔、玫贵人和秀常在抹叶子牌,一旁是一个青玉云纹瓮,瓮中乘着冰块,庆常在在一旁吃着冰碗。
抹了一把牌,白蕊姬托腮道:“皇后娘娘不在,纯嫔娘娘身上不爽利,婉嫔娘娘也不爱说话,就咱们几个,真没意思。”
阿箬道:“我说和安公主怎么天天闹着要皇额娘,原来是你带的!皇后娘娘回宫是有要事,你就不能安生点少给皇后娘娘添乱!给你这么一说我都不想打牌了。得了,来个人给咱们都上个冰碗甜羹的,凉快凉快。”
新燕立刻去传话,过不多时,李玉带四个人各自用托盘托着一个脱胎朱漆菊瓣式盖碗呈上来,打开一看,俱是香薷饮解暑汤。
阿箬看见李玉,顿时想起新燕说过李玉在背后骂自己薄情寡义,一时起了报复之心,将盖碗盖回去道:“本宫不想吃这个,给本宫换个冰糖银耳红枣羹来。”
李玉就要叫人来换,阿箬却说:“李公公不会不愿意亲自跑一趟吧。”
李玉却是十分平静地应了,退了下去。
阿箬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有些气闷。仪嫔劝道:“好了好了,到底李公公伺候过皇上,何必为难呢。”
不多时,李玉换了一个黄地粉彩丛竹纹盅乘的银耳红枣羹,阿箬也就不再说什么,接过就喝了起来。
李玉退了下去,在甬道上却见到进忠拿着一道圣旨急急出了九州清晏。
他记得晌午时进保才来过一趟,也许进忠是回宫去了。
左右他已经被贬到圆明园,这些事情也与他无关了。
自从到了圆明园,也许是这里更加清静凉爽,他当差之余也常常回忆过去。
他心悦惢心,才替她的主子向皇上求情,虽遭贬,他亦无悔。
只是他有时也在想,自己从前是不是过于偏向延禧宫了?虽说奴婢往往与主子休戚与共,可乌拉那拉氏从前还受宠时,惢心也是被阿箬压着,日子并不好过。阿箬成了嫔妃,惢心倒是成了乌拉那拉氏心腹,可是那时娴妃已经失宠,日子仿佛更不好过了。
直到朱砂案发。
他听闻乌拉那拉氏遭了祸事,急得六神无主,担忧惢心受牵连。
后来还是进保知道他与惢心是同乡,偷空来了趟圆明园,悄悄说惢心进了一趟慎刑司,有皇后娘娘护着,倒是没怎么受苦,他才略放了心。
再后来进保又来了一趟,说他听进忠说,乌拉那拉氏想把惢心带到冷宫去。
李玉记得当时自己回道:“慎贵人从前就压着惢心,惢心在外头,只怕也要被慎贵人欺负,冷宫虽简陋,倒是清静。”
进保吃惊地看着他,仿佛从来不认得他这个师父,好半天才道:“且不说有没有宫女伺候罪人的例,您与惢心姐姐是同乡,一向亲厚,怎么会想到让惢心姐姐去那种晦气腌臜的地方呢?”
他自己也悚然一惊。
当夜他就做了个噩梦,梦见一个人身狗头的怪物,穿着太监的衣裳,四足着地,甩着舌头朝自己冲来。
他惊慌失措,忽然见手边有个青花宝瓶,便抓起宝瓶一把抡在那颗狗头上。
宝瓶碎裂,那怪物瘫倒在地不住抽搐着。
李玉已经吓坏了,随手抓起宝瓶碎片一下下扎着那怪物脖颈、头、脸。
他突然停下双手,因为他惊恐地发现,那狗头上的皮被自己扎穿,划开一道长长破口,底下却没有血流出,而是露出了下面人皮和一只无神的眼睛。
他在恐惧下不住战栗,双手却控制不住,抓住那破口一撕——
他在极度的恐惧中嚎叫起来,一把将覆盖着半张狗脸皮的自己的脸推了出去。
那具尸体滚出去一段距离,半张狗脸皮滑落,底下的人脸,一半是自己,另一半却是王钦!
李玉从梦中惊醒,自此发起高烧,数日不退。
他迷迷糊糊听见宫人说,本来病了的太监该挪出去,可是御前太监交待过,这位是他们师父,要好生照顾。
病好后,进忠进保都来探望过。
进忠送来些天王补心丹和一罐人参枇杷膏,只嘱咐他好好养身体,其他一句不多说。
倒是进保拿来一包云片糕,告诉他惢心已经出宫与江与彬完婚了。
“慎贵人找了皇后娘娘,说惢心姐姐从前是与她一起伺候的,希望替惢心姐姐求个恩典提前放她出宫,皇后娘娘允了,还赏了惢心姐姐一副嫁妆。”
李玉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怔怔出神。
半晌后,他才开口:“进保,我知道你孝顺师父,可我已经不在宫中伺候,以后这些宫里的事情,不要拿来告诉我。你在御前当差,应该学学进忠,无论对内对外,不该说的不要乱说,休要落得你师父如今的下场。”
李玉回过神来,进忠已经走远。
一个小太监过来找他:“李公公,郎世宁大人说有一幅兽首的图纸找不着了,皇上昨天在他那儿参观时您正当差,他让你去帮着找找。”
他答应了一声,跟着小太监去了。
进忠快马加鞭回到紫禁城,在金玉妍几乎要吃人的目光中,宣读了旨意。
“嘉嫔金氏,身为嫔位,毫无仁爱之心,虐打宫婢,肆意喧闹,不遵宫规,冲撞皇后,不堪为一宫主位,念其初犯,未酿恶果,着,降位贵人。其陪嫁贞淑,确如皇后所言,不服王化,德行有亏,不配在大内伺候,着押入会计司看管,不日遣其北归。启祥宫其余宫人,凡随嘉嫔往花房闹事者,一律停俸半年,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