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来到临河巷的漕帮据点时,无论是杨震的心情还是帮众对他的态度都已与第一次来这儿大不相同了。他们恭恭敬敬地将面带微笑的杨震迎进了大宅之中,而洛成章也如那次般早在堂屋中恭候多时了。
依然是一壶粗茶,两人相对而坐,但却少了之前的剑拔弩张,多了一分亲近之意。
在互相问候寒暄了两句之后,杨震便入了正题:“前日洛帮主曾说有事想借助咱们锦衣卫的力量,今日还请直说吧。”
洛成章把面色一肃,为两人的杯中都续上水才继续道:“杨兄弟可还记得今年上元节时的那场大火吗?”说完若有所思地看了那扇屏风一眼,今日女儿却并没有躲在背后。
杨震点头应是。那场大火起时他也正身处其中,这才几月工夫怎么可能忘了呢?他甚至还记得自己当时还救过一位清丽绝伦的女子,可惜后来却再未遇上,倒是颇为遗憾。
“那日小女也在这场大火之中,幸有人仗义相救,才逃了出来。”洛成章说着又看了杨震一眼,将心中的谢意隐去后才又道:“不过我一个叫李刚的老兄弟却葬身在了那场大火之中。”
“这怎么可能?”杨震很难相信地摇头:“想必那位李前辈也是身怀武艺之人吧,怎会在这场火灾中出事?”
“这正是在下想要请你们锦衣卫出手相助的地方了。我那李兄弟一身横练功夫在江湖上也有些名头,却不想竟没闯过这一关。而就我所查,他确是遭人暗算,才会丧命于此。”洛成章说着眼中露出了悲伤之色:“而就当时与他在一起的小女回忆,那时确曾发生过一件怪事,她曾在事前闻到了一阵异香,随后才会无力逃出火场。”
“在下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杨震听了他的描述,心中便是一动,隐隐地似乎是猜到了什么。
“但讲无妨。”洛成章似乎也知道杨震的心思,脸上如古井不波。
“这次事情看起来只是个意外,但在我看来却是有人蓄意暗算。可洛小姐……”说到这个陌生的称呼,杨震突然一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很快又将这个古怪的念头抛到一边:“还有李前辈出现在那条街上也是偶然之事,那就说明是有人在暗中跟随才能得手吧?”
“不错。还有一点我也不想隐瞒……”洛成章的声音略微低了一些:“我已查出此事就是我漕帮中人所为。”
“唔……”杨震明显吃了一惊,但很快就又接受了这个事实。像漕帮这样的大帮派内部出现你死我活的争斗也很是正常,毕竟有句话说得好,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漕帮内部何尝不是个小江湖呢?
“但我却未能查出做此事之人究竟是谁,还有他的目的何在。毕竟我身为漕帮副帮主动手查此事还是有诸多不便,甚至会惹来帮中其他兄弟的猜疑,这才想请你们锦衣卫的人在外帮我查探一下。”洛成章终于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杨震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微带苦涩的茶水,这才道:“就依洛帮主的意思办。只是漕帮人手众多,你应该有一些怀疑对象吧?”
洛成章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写了不少人名的纸张递到杨震手中:“这是我近段时间思虑之后所怀疑的人,你们可以先查他们,看有何发现。只要这人一天不被查出来,就一直都是我们的一个大隐患,拜托了。”
“如此,就请洛帮主静候佳音吧。”杨震收下纸张,郑重拱手道。在解决了安离和沈卓之后,锦衣卫在杭州暂时是没有敌人了,正好趁这个时候帮着漕帮查查这件事情。
当然,杨震和唐枫心里都明白能否真彻底将安、沈二人解决掉,此时已不在他们怎么做,而要看朝廷究竟是何心意了。
五月初五,端午节。大明首都北京城。
在这个有着上千年历史的传统节日里,炎黄子孙早已养成了不变的习惯:吃五黄,包粽子,赛龙舟……虽然北京城并不兴赛龙舟这一活动,但整个四九城上自达官显贵,下到贩夫走卒都会在这天吃上几个粽子,饮上一杯雄黄酒。
走在北京的大街小巷中,你不时都会闻到粽叶裹着糯米蒸煮之下所散发出来的清香味道,还有雄黄那有些刺鼻的气味。就是在九重宫阙之内的紫禁城里,此刻也与民间相类,飘出一丝粽香来。
内阁值房中也不例外,在当今首辅张太岳面前的大案上,此刻也摆了一个紫檀木的托盘,里面放着一盘粽子和一壶雄黄酒。那是皇帝让御膳房特别作了赏赐给他这位张师傅的。
但粽子已经送来了近一个时辰,都已放凉了,张居正却还没有动上一下。因为他实在是太忙了,忙得连休息一下,吃点点心的空闲都没有。
皇帝尚小,太后又不怎么管朝政,这让整个大明帝国的重要决策都落到了张首辅的肩上。尤其是去年实施考成新法之后,张居正更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要是他这个颁布法令的内阁首魁都不能以身作则,那还如何服天下数百万的官员之心呢?
张居正能做的,只有鞠躬精粹死而后已了。
正因如此,虽然只有短短半年工夫,张居正比去年看着已老了许多,不但脸上的皱纹多了数条,深刻了几分,鬓边更是多了几丝白发。天子与太后见此曾几次让张居正保重身体,可他却依然如故,而且更加的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君恩深重,他只有如此相报了。
此刻,张居正刚听完一份广东的急件作出了批示,在揉了揉太阳穴,使自己不那么疲惫后,取过面前的一副以黄金为架,琉璃为镜片的老花镜戴在了眼前,这才取过最上面由通政司上午新送来的各地奏疏仔细地阅读起来。
天下人都羡慕张太岳如今的地位,有人甚至想着各种方法来取而代之。可谁又知道坐在这把椅子上是如何艰难,每日要批阅数百奏疏呢?日理万机四字用在他的身上是一点都不夸张的。
好在张居正处理政事早已熟极而流,许多并无太大问题的奏疏,他往往只消扫上几眼就能作出决定与批复,倒也从容。
直到他拿起一份从浙江送来,上面写着“臣浙江巡抚叶添祖,布政使崔羡鹤,杭州知府裴宣联名谨奏”的奏疏时,扫过其中内容后,脸色才慢慢地凝重起来,同时右手所提的毛笔也被他轻轻搁下。
“动作还真是不慢哪,他们也确实很有一手……”口中喃喃念叨了两声之后,张居正才对一旁帮着处理文书的中书舍人秦纲道:“你去传个信,让冯双林来内阁一趟。”
秦纲赶紧放下手中的活,答应一声就赶去传信了。
虽然冯保如今权势极大,似乎什么人都不被他放在眼中,但唯独对张居正极其恭敬。一听说是张首辅请他去商量事情,他不敢有丝毫耽搁,只一顿饭工夫,就已到了。
在将冯保引进值房后,秦纲就很是晓事地退出房去,还把门给关了。
见房中只剩自己二人,张居正也不拐弯抹角,将那份奏疏递了过去:“双林兄,你且看看吧。”
冯保接过只看了几眼,脸色也变了。他啪地将奏疏拍在案上,哼道:“他们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颠倒黑白!真以为我的东厂就查不出真相来吗?”
“其实前日当你将此事告诉我时,我就觉着事情可能会变成如此模样。毕竟那些锦衣卫要是没有个后手是不敢如此诬陷顶头上司和镇守太监的,而这封奏章就是他们的底气所在了。”张居正却显得心平气和,拍了拍那道奏疏道:“现在可是浙江数名官员联名指认安离和沈卓为银库失窃案的主谋,这事再想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冯保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这封奏疏本身的分量就已不轻,再加上里面已有了很全面的证据,甚至还有安离亲笔所写的供状,他要反驳这些的难度可不比直接给几名封疆大吏定罪要容易。
可即便如此,冯保依然咽不下这口气,气哼哼地道:“难道我就任由他们欺到我的人头上来?”
“双林兄稍安勿躁,其实这事还要不了他们的性命,你有的是办法让他们脱罪,但这得等将他们送来京城之后。”张居正安抚着面前这位道:“还有,这次的事情也必然引来朝廷中有心人的关注,毕竟唐枫他们才刚在武昌闹出事来。所以你务必要忍耐,不要给他们有可趁之机。”
冯保终究不是一般的宦官,迅速调整了心态:“我省得,就让他们再得意一些时日吧。本以为将他们调离武昌没了根基就闹不出事来,现在看来我还是小瞧了他们的本事。待过个一年半载,我将他们调来京城,看他们在我眼皮子底下还能闹出什么动静来。”
“是啊,现在他们虽然还没有造成太大麻烦,但看着还是个隐患,必须尽早处置了。”对此张居正倒有同样的看法,而后又提醒道:“其实除了不正面对付他们,你也可想些其他法子的,比如挑拨一二,叫他们自身闹出矛盾来也未尝不是个办法。”
冯保听后,双眼一眯,目光落到那份奏疏之上,显然已有了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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