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堂哪里敢猜,他自己的事都还没搞明白,前辈们的事哪里敢置喙。当晚就跟宋晓天道了谢,连夜出了玄林城。
他一路南下,先御剑后骑马。
玄山位于九玄大陆最北方,虽四季分明但是冬季实在寒冷,修仙之人还好,这种气候于凡人而言,并不适宜生存。
人不喜欢这么冷的地方,梧桐树也不喜欢。
沈玉堂本人也不喜。怀里不知揣了多少回灵丹。
等进了凡人乡镇,不好直接御剑穿梭,他便收剑租了匹马,马儿不比御剑,它需要停靠休整,就这么走走停停,一路颠簸,不觉已经过去了两日。
再往南走,肉眼可见冰雪消融。
这已经是他出来的第三日了,他心中急切,必须在两日内回到宗门。
日暮时分,他牵着马在一处村庄止住了脚步,没时间再往前走了,他站在村口踌躇,但是在此处四望并不见梧桐树。
若是早些日子暖和的时候能想起来,还能走得远些去寻,时间也不用这么赶,现在事情都赶一块去了,三钱和秘境他根本无法取舍,况且,现在这个情状之下进秘境,没有三钱在手,不管炼多少法器,他心中都难安稳,那种不好的预感,他无法忽视。
正为难间,身后呼呼的风声中,传来了苍老的声音。
“小子是打北边来的?”
沈玉堂身上还披着厚重的斗篷,雪白的绒毛厚实又暖和,几乎把他整个人都包裹在其中。
他正哈着气暖手,听到声音转头就看见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汉,头发花白蓬乱,一手拄着竹杖,一手扶着背上装得满当当的背篓,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是,老伯。”沈玉堂微微躬身,“我自北向南去,正巧路过此处。”
“哦,怪不得这副打扮。”老汉说着绕他而过,只是兴许背篓太重,又或是奔走已久,步履艰难。“路上很冷吧?”
沈玉堂干笑着说还好,眼前的老伯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棉衣,他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说冷有点丢人了。
老人却无视了他要面子的话,看透了他的逞强般自顾说道:“脸都冻通红了,来老伯家,给你烧碗热汤再赶路吧……”
沈玉堂愣了一瞬,突如其来的善意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反应过来后,赶紧牵马上前一步:“谢谢老伯,我不冷不用麻烦,您住何处?我这马儿且空闲着,您上来,我送您一段吧。”
老人直接摆手拒绝了,不过在沈玉堂的劝说下,把背篓卸了下来,挂在了马背上。
“冬天田里没什么活做,年轻人都去城里找地方做工了,所以村子基本都空了,你想喝碗热汤都敲不开门。”怪不得天还没黑,路上就不见人了。
老人住在村尾,沈玉堂配合着对方的步调,穿过空荡荡的村子,缓缓前进,一路上少不了唠些闲话。
“那您这是?”
“人老了就是闲不住,我去土山上挖了点天材地宝。”
“天材地宝?”沈玉堂诧异,好奇道,“老伯我能看看吗?”
老伯哈哈一笑:“都说是宝贝了,怎么能随便给你看。”
沈玉堂尴尬挠头,心说也是,自己太雀跃,说话都唐突了。
不过几日不曾好好同人说闲话,这会聊上几句,心中的急躁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话语,缓和了许多。
沈玉堂把老人送到了一处小院前,说是院子,其实就是茅草屋外面围了一圈歪扭的竹栅栏。
院子里有棵光秃秃的树,不高,但是树枝粗肥,看得出来长得很好,只是沈玉堂还没来得及赞叹,就被几声犬吠惊了一惊。
树下拴了一条老黄狗。
骨瘦如柴但是叫声震天。
感觉一声就能把死气沉沉的村庄叫醒,沈玉堂手上的马都险些受了惊。
老人一声呵斥,黄狗垂了尾巴钻进了他简陋的茅草窝。
老人抬起一处木竿,栅栏出现一块缺口,沈玉堂知道这就是门,他将马拴在门口,解下背篓,随老人进去,送到屋门前,准备告辞。
走了这么一路,他也是想明白了,或许有些事就是强求不得,这一路走来,他不是没见过梧桐树,但是稀少,且由于天气寒冷,树上光秃秃的,别说梧桐子,就连叶子都寻不得。
路上逢村逢镇,他都要进出医馆或药行,哪怕从他们那里讨些来也好,偏偏都跟商量好了似的,不是今年并未采收就是数量极少不肯出售。
走到现在,沈玉堂心里明白,他这次的出行,实际上已经走到了头。
“老伯,您穿这么薄,不冷吗?”沈玉堂把背篓放在他的脚边,说起了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
因为他马程很慢,即便奔走了两日,此地其实依旧属于北方,虽然不见冰雪,但是北风呼啸,依旧刺骨。
“我?我身子骨可硬着呢。”老人闷头开门,“倒是你这孩子,这么畏寒怎么还搁北边住着?”
沈玉堂看着老人打开门,利落地抱起背篓进屋,动作不带一丝迟缓,认清了自己的身子骨不如老人硬朗的事实。
“在那边求学。”
“哦,修学啊,那可是辛苦。”
沈玉堂笑了,哪里比得上老人辛苦:“学堂里面暖和,不受罪,倒是您,需要给您留几件衣裳吗?”他乾坤袋里还备着些。
他最开始见到老人时,就从衣着上有猜到,他可能家中拮据,但是没想到会拮据到这种地步。
打开门的茅屋里,一个土灶和土炕,炕上一条露着絮的棉被,炕下一个矮腿的方桌,角落里墩着一个带着豁口的大水缸,下边围着几个瓷罐。
一眼望穿。
“哪里用得着。”老人依旧拒绝,手上却已经开始忙活,拿了缸里的瓢,颤巍巍地往铁锅里倒,“你自己穿上喝完汤就赶紧赶路,去镇上找个屋子暖和地睡一晚。”
“不留你,在我这受冻。”
沈玉堂想告辞的话忽然说不出口,赶紧进屋帮忙起火。
“老伯,给我捎一口就行,我喝口就赶路去。”
“那是什么话,一口能顶什么事儿?我这还缺你这一碗汤。”
沈玉堂翻着灶肚里的干柴,不忍坲了他的好意,只是后悔自己来时怎么不带些干粮?
倒是仗着自己辟谷,塞了包瓜子。
还吃完了。
没一会儿,锅里的水开始咕嘟嘟地冒泡,老人掀开了背篓上的布,沈玉堂这才看到那令他好奇的“天材地宝”究竟是什么。
有土豆,有不知名的根茎,还有些散落其中随时会漏出来的豆子。
“看看,是不是天材地宝?”老人干枯的双手捧着那些块茎,沈玉堂看到黑漆漆的泥土腻在他的指缝里,听到他语气间的自豪。
“这么多,这能吃好久了!”
“是啊,所以哪里差你这一顿,就我一个人,一个月也吃不完!老伯我今天可是收获满满的。”老伯说着呵呵地笑着,“这三五里的都不见个人,留你吃饭可不就是个人气儿,你别跟老伯客气。”
他许是胸肺不舒服,笑中带喘,沈玉堂笑着说好,暗暗留了心。
于是这顿饭,两人围着灶,捧着破瓷碗,喝下了热腾腾的汤。
灶中的火光跳动,干枝发出噼里啪啦的碎响,热腾腾的,熏得他面皮有些刺痛。
“我家老婆子?早就走啦。”
老人沧桑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沈玉堂才意识到自己不知怎么就问出了口。
他。因为眼前的老人,因为他佝偻的背沉重的篓子,因为不同于他认知的“天材地宝”,因为像树皮一样干枯的手指,因为指甲里顾不上清理的黑泥,因为那沉闷着,带着病气的笑……
他好奇起凡人们的生活。
于是主动问起了老人的过往。
老人咬了口土豆,咕哝着就答了沈玉堂自认为不是很礼貌的话:“家里穷,老婆子一辈子没敢生过病。”
“就那一次,就死了。”
老人垂着眼皮,筷子扒拉着碗里唯一的土豆,发出嗒嗒的声响。
他无悲无喜,好像在说别人家的旧事,低头吸了口汤,声音有些粗鲁,但是没人在意。
“那孩子们也去城里做工了吗?”
“没,家里就一个姑娘,逢了一年饥荒,饿死了。”
沈玉堂噎了一下,自己真是喝碗汤把脑子也喝肚子里了。
好在老人并不觉得他失礼,还体贴地问他:“要不要再添点?”
沈玉堂连连摆手:“不用了老伯,我吃好了。”
“吃得这么少,怪不得不禁冻呢。”老汉给自己又添了一碗放在灶台边上,自己伸长了胳膊,从背篓里 掏出一个破布包,窸窸窣窣的。
沈玉堂起身想帮他,才走过去就见老人是在从背篓里捡豆子,捡了就往布包里塞。
见他过来,又塞了两块不知名根茎:“你们这个岁数的孩子,最不会照顾自己,看你也是,没带多少干粮出门吧?我给你装些路上吃,省得叫家里人担心。”
沈玉堂蹲下身,几番欲言又止,拒绝的话好像连着那口土豆一起噎在了嗓子眼儿。
好在布包不大,很快就到了极限。
“装不下了,老伯。我也吃不了这么多,要浪费了。您留着吃,一整个冬天呢……”沈玉堂趁着束口的时候,眼疾手快抓出来两个土豆,放回了篓里。
“我就说你们这些孩子,不要不舍得吃,家里有。多吃些。”
沈玉堂没再做什么小动作,他知道老人这些话,不止是对他说的。
像是小时候偷喝了沈鑫酿制失败的米酒,酸涩,又辣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