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微微顿了顿,面露神伤之色。
“只是朕非圣贤,平心而论,日后若是真出了什么乱子,思想起来,恐怕还是会后悔今日不曾再深究此事一番。”
当这番话说出口时,李承乾仰起头来,目光似乎能够透过屋顶,看到夜幕中缓缓流淌的星河。
这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何为帝王的“御人之策”。
许忠虽然不太懂得人情世故,但也听得出来皇上最后这句话的意思。倘若今日他拒绝为自己解梦,日后凡是国家发生了危及国家和朝廷事情——哪怕是皇上吃饭被噎到了一下,也可以将其归咎于许忠今日没有答应解梦一事上。
当然,今天一过,皇上绝不会主动再提及此事,但朝中的御史台、通政司乃至百官之中与其为敌的人,随时都可能借题发挥。
许忠沉思了片刻,跪倒施礼道。
“陛下乃万民之首,江山社稷全在您一人,我主令下,身为臣子自然不应推辞,只是臣有一事不明,希望在我主驾前领教一二。”
许忠眼神坚定,连平日里结语的毛病此时也被克服。
李承乾似乎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但事已至此,又没法回避,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许爱卿快快请起吧,你我君臣亲密无间,又何必行此大礼呢?爱卿想问什么,直说便是,朕必当知无不言。”
许忠站起身来,轻轻掸了掸衣袖,而后正言厉色问道。
“陛下,臣不明白,江南王李潇潇先前无故带兵硬闯丞相府,未经我主和丞相允许,便令其手下携带兵刃进府。后于后院奸淫民女,其行径未免太过卑劣了些。”
“慢。”
没等许忠说完,李承乾便将其拦住,冷冷地盯着面前的许忠。
“不用往下说了,许忠啊,不瞒你说,你方才所说的那番话,这几天前来见朕的文武百官已经说了无数遍了,都快要把朕的耳朵给磨破了!”
许忠仍然不愿放弃,情急之下又开始结巴起来。
“可,可是这,这这……陛下!”
李承乾将其按到旁边的椅子上,趁着两人挨在一起时,压低声音说道。
“待朕书之。”
说罢,李承乾转身走到书案前,拿起一只毛笔和已经放凉了的茶碗,坐到许忠身边。
这里的寝宫的大厅,先前李承乾为了方便在退朝之后接待朝臣,便在此设了几张桌椅和书案,桌子每两把椅子之间便有一张,便于呈放奏折和茶具。
李承乾点手示意许忠看向两人之间的桌面,自己则用毛笔沾着茶叶在上面写字。笔走龙蛇,撇捺如锋,不一会便写就了几行大字。
许忠仔细看去,上面所言正是李承乾关于江南王一案的解释。
贼势浩大,麾下群雄,贸然除之,后患无穷。不若放之,以安其心,温水煮鱼,鱼不自知。
许忠看罢,微微点了点头,李承乾又用毛笔沾好茶水,重新在每个字上面都仔细填写了新的笔画,直到每一个字都几乎被涂作一团水印,而后又换来一只新的毛笔,大笔一挥,将上面的水迹全部擦去。
这还是许忠第一次看到皇上如此谨慎地擦去自己留下的痕迹——像是一个做了案的歹徒正在清理犯罪现场。
等到李承乾确认桌子上的字迹完全消失,这才重新回到书案后面的椅子上,脸上的疲态更加明显。
“许爱卿,国家机密,事关重大。朕言尽于此,能不能参透其中的用意,就只能看你自己了。”
许忠滚落在地,长叩不起。
“多谢陛下教诲,解臣大惑,臣长念皇恩,万死难报!”
李承乾轻轻点头,叹了一口气后说道。
“这下,总可以为朕解梦了吧?”
许忠没有起身,但连着点了几下头。
“微臣驽钝,所言未必准确,只能请陛下将梦境讲述一番,冒渎圣意,本就有罪,或有错会者,还望陛下宽恕。”
这几句客套话,还是进殿之前杨荣提前教给他的。许忠向来讲求实干,对这种话术的作用自然是半信半疑,但架不住杨荣反复强调,之后还不停考问,故此许忠倒也一字不差地记了下来。
虽然平日里李承乾对这种给自己预留后路的言辞十分反感——浪费时间不说,还得仔细甄别要不要恩准,有人被准了无罪之后便不尽全力做事,有人靠着文字游戏领下一道免死金牌,身为领导者的李承乾对此自然是又恼火又无奈。
但今天李承乾整夜未免,实在没有精力去甄别这段话里有没有什么文字陷阱,况且下面跪着的是许忠,说是满朝文武里最不会投机取巧的都不为过,因此也没什么好怕的。
所以李承乾仅仅是摆了摆手说道。
“放心吧,今日所言,皆为闲谈,朕定然不会追究。”
许忠叩头谢恩。
“谢陛下!既然如此,就请您详细说说方才梦得何事,感觉如何?”
李承乾此时已经困到了极点,稍不留神两只眼睛便会被迫闭上。但眼看着忙活了一晚上,终于能够步入正题,况且刚才的梦确实诡异,不可不防。因此,李承乾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瞪大眼睛开始回忆起来。
“朕方才梦到自己仍在此处闷坐,忽然四下火起,其势甚凶,且从中跳出一个孩童,浑身着火,遍体通红,直奔书案而来,朕慌乱之间还被火苗烧掉了一块龙袍,后来天降一块玉佩,寒气逼人,赶跑了那个孩童,救下了朕的性命。”
李承乾说着说着,困意又逐渐浓烈了起来,但可能是自己仍在叙述的原因,眼前似乎又浮现出方才梦里的景象——也包括玉佩重新浮起,将其惊醒的片段。
因此,李承乾又猛地一拍大腿,似乎感受到了方才梦醒时分浑身上下的凉意。
“对!那块玉佩后来又如同有了生命似的,将小孩赶跑后不久,又向朕这边飞来,因而将朕惊醒。梦醒之时,乃是子丑交际之时,梦境逼真,以至于朕汗流不止,还望爱卿为朕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