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白茶”茶厂内,灯火通明。
订单走俏,茶厂工人最近天天熬大夜。
王步尧正和工人说着话,就看见梅骨走了进来。
“梅骨。”
王步尧快步迎向梅骨,喊了一声,就愣住了。
他看见梅骨眼睛红红的,眼睫毛湿湿的,显然哭过。
王步尧赶紧将梅骨带去办公室,给她倒上一杯热茶,又拧了条热毛巾过来让她擦脸。
“清尧故意支开你,又改了和杜总的见面时间,这些事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对不起啊,梅骨。”
杜总就是那位广州来的投资人,王步尧引荐给梅骨的朋友。
王清尧耍小心机,把梅骨支去市区设计院送文件,自己则截胡杜总见面,谈投资事宜。
王步尧已经因为这事和王清尧吵了一架。
王清尧骂他重色轻姐,好的投资人介绍给梅骨,居然不介绍给自己亲姐姐,也是气得不行。
王清尧吵架时,颇有些无赖的意味在身上,王步尧差点要和她断绝关系。
“我不是为了这事来找你,都是一个村的,不管是我,还是清尧书记,哪个能替永和村拉来投资,结果都是一样的,都是永和村获益,我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分得清什么是大局。”
王步尧心里叹口气。
什么时候二姐那厮能有梅骨的格局?
小小村委会,搞得跟宫斗似的。
“那你……”
王步尧见梅骨眼里又浮起泪水,不免担心,不知道梅骨出了什么事。
“我是不知道这个事还可以找谁说,我只能来找你。”
王步尧为自己是梅骨最信任的人而激动。
“梅骨,走,我们出去走走。”
王步尧拉了梅骨的手,走出茶厂。
身后工人们不管正在替茶叶萎凋的,还是压模的,都停下手头的活计,目送那一双背影,顺便再互相交流一下八卦的眼神:
哎哟,老板和梅文书在一起了哦。
夜色中的永和村,安祥而宁静。
一座高大的牌楼高高地矗立在夜色中。
那是孝廉文化公园的标志性建筑。
曾几何时,那里还是一片废渣地,老王书记站在那里,展开图纸,向梅骨讲述自己的构想:
光物质脱贫不够,只有精神脱贫、文明脱贫,才是真的脱贫。
光物质富裕不够,只有精神也同步富裕、文明也同步富裕了,才是真的富裕。
永和村任重道远。
而孝廉文化公园的建成,意味着对传统孝道文化的尊重和传承,也让永和村的村民多一个避暑纳凉的好去处。
王步尧和梅骨,已经走到了孝廉文化公园的入口。
那牌楼是建在九十九级台阶上的,人站在台阶底下,需得仰脖才能看到牌楼的全貌,茫然的夜色构成牌楼的背景,衬托得牌楼愈发高大、雄伟。
台阶连接着牌楼和地面,台阶两旁几步便各嵌着一尊石狮子,更有茂盛的花草,一路簇拥而上。
空气里,花香四溢。
梅骨与王步尧并肩走上台阶,拾级而上,站在牌楼底下时,眼前视线豁然开朗。
五彩的灯光里,公园里的景物一览无余。
公园中央的湖泊上漂浮着几朵洁白的荷花,青蛙在水中呱呱叫着。
不远处树上的夏虫也唧唧啾啾应和着蛙声。
假山上,几只白鹭正在休憩。
还有一只落在孔子像附近的亭子里。
等梅骨和王步尧走进亭子,它便呼啦飞去假山,与同伴汇合。
站在亭子里,可以俯瞰整个永和村的美景。
昔日一穷二白的小村庄早已没了踪影,眼前的村庄处处洋溢现代化的气息,展露新时代农村的风采。
而那风景落在梅骨此时的眼中,却多了份悲伤。
她站在孝文化公园里,想表达孝道,却难于登天。
隔着她与平浪的,是世俗的狭隘、偏见、流言蜚语。
“张玮主席说,干爹患了口腔癌,已经抗癌两百多天了,情况很不乐观。张玮主席前些日子才去首都看望过他,说干爹已经进入弥留之际了……”
梅骨的眼泪滚落下来。
身为平浪的干女儿,她却还必须从一个旁人的口中,才能获悉干爹的病况。
他生病了,得了绝症,艰难抗癌……
她却一无所知。
她很早就失去父亲,母亲能给她的除了尖酸刻薄,还是尖酸刻薄,她感受不到长辈的温暖,是这个从省城避居F城的男人,给予了她父亲的关心。
他是她曾经晦暗生命里的一道光。
他与她的父亲同龄,所以她喊他一声“干爹”。
可是“干爹”这个词早已被丑陋的现实污名化。
而他们不对等的身份,更让人们觉得她一个农村女孩不配得到这样上档次的人与之真心交往,唯有把她认定为攀龙附凤,想要走捷径的小蜜,才能叫世俗满意吧。
平浪的出身门第显赫,外祖母是上世纪中国最杰出的女书法家之一,同时也是着名的教育家、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历史学家和诗人。
而祖父这一脉,更是名流之后,乃是春秋时期,着名大政治家、思想家、外交家平仲的嫡传后人。
平家高祖曾是清乾隆年间进士,任翰林院编修及监察御史,辞官后掌教某书院,林则徐便是他的学生。
平浪自小跟着外祖母长大,在书法、绘画和文学造诣上得外祖母真传。
尤以篆书、隶书见长。
颇有“金陵四家”之一胡先生的风骨。
又广泛涉猎铜器铭文、汉魏石刻,形成了刚柔相济、拙朴苍健的风格。
梅骨与平浪初识时,就惊讶于平浪深厚的传统文化造诣。
除了家学渊源,平浪自身也颇具传奇色彩。
部队转业后,他成了科研人员,在实验室里度过数年春秋。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当科研人员的那些年,带给平浪的除了脱发,还有同行的倾轧。
职称、提拔、评优评先,全都成了竞争的理由。
骨子里文人的清高使平浪不屑应付专业以外的俗世江湖,从实验室里辞职后,他出过国,当过大学教授,当过策划大师,还办过企业,当过资产上亿的公司老总……
在诸多身份中,被迫失去的,才是最值得留恋的吧?
那时候,平浪站在F城的租屋阳台上,指着天上飞过的飞机,对梅骨说:“梅骨你相信吗?爸爸曾经还是科研人员呢。”
梅骨对平浪的话深信不疑,但还是要惊呼一声:“啊?怎么可能?真的吗?”
平浪就会指着微微谢顶的前额说:“你看,这就是当时被辐射的,爸爸年轻的时候头发可多了。爸爸当婴儿的时候,还被称赞为省城一绝呢。”
平浪吹牛的样子没有其他中老年男士的油腻,透着一股单纯的较真。
平浪拿出自己当婴儿时期的照片,向梅骨证明。
果然是一个漂亮得不得了的婴儿,面若满月,大眼睛,长睫毛,透着一脸的钟灵毓秀。
“后来就长残了。”
平浪笑呵呵继续拿长大后的照片给梅骨看,有童年时期的,少年时期的,一张张,如数家珍。
“咦,他是谁?”
梅骨指着其中一张照片上,与平浪合影的少年问。
“张玮,我发小。”
平浪与张玮是发小,是世交,是同学,是一生的好朋友。
“他现在在省文联,等以后爸爸的危机过去了,能回省城去了,我就把他引荐给你。”
梅骨不知道她认识省文联的领导,可以干嘛,哪怕是一把手。
梅骨对这些没有概念。
小乡村的出身使她的眼界在一开始,充满局限和狭隘,只瞧得见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平浪叹:“你真是个傻孩子,你不是想当作家吗?任何梦想的实现,单靠自己一个人是不成的,一个人的成功道路上,需要无数的贵人、伯乐,给你机会,扶持你……”
平浪自己淋过雨,所以想给梅骨撑把伞。
他有多少伞,就想给梅骨撑多少伞。
“我的表哥在首都是知名的制片人,以后你写出了好小说,想要拍成电影啊电视剧啊,他如果能给你个机会,你也可以少走很多弯路。”
岂止是少走弯路?
甚至可以青云直上,一步登天。
只是梅骨听不懂,什么是省文联,什么是制片人,梅骨统统不懂。
梅骨只知道大芋头、马铃薯、番薯……
梅骨只知道师范毕业了,有的人可以留城,有的人却必须回村。
梅骨甚至不知道,有的人为什么可以留城,有的人为什么必须回村。
卫七巧说,厉害的人留城教书,没本事的蠢货才回村教书。
梅骨只知道自己属于母亲口中没本事的蠢货。
梅骨不知道,厉害的人留城教书,这里的厉害,指的是校友们的父母。
而留城的校友们也是厉害的,因为他们在投胎这件事上,掌握了高超的技术活。
所以,哪怕啊,老天爷将这么厉害的平浪送到她跟前来,梅骨也抓不住。
梅骨不知道老天爷给她送来了一个贵人,一架可以登天的梯子,梅骨只知道,老天爷给她送来的,是一座道德的珠穆朗玛。
梅骨再没见过世界上有平浪这样的好人了。
他与她非亲非故,却像父亲一样爱着她,对梅香香和梅学文也给予了长辈的善意与温暖。
每当他去参加田野考察回来,赚到劳务费,第一件事就是请他们三姐弟吃好吃的。
他们这辈子吃的第一餐肯德基,平浪买的。
他知道梅骨的工资都要上交给卫七巧,他靠着帮人写文章,做策划,赚到的每一笔钱,都要分一半给梅骨当零花钱。
而那些日子,他从省城避难到F城,无法接受家里的生活补助,自己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
他总对梅骨说:“女孩子怎么可以没有零花钱?你拿去花啊,爸爸可以再赚,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梅骨不是不知道人心险恶,永和村小学那位被撤职的校长的嘴脸,让她见识到有部分男人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可是平浪这样好,简直是道德的珠穆朗玛。
是的,这世上有假恶丑,也有真善美。
当假恶丑横行,真善美的存在,就成了罪过。
“爸爸,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梅骨也感到不解。
平浪就解释说:“因为我只有一个儿子,我很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女儿,我的儿子他也想要一个姐姐。”
可是全天下的女孩儿这么多,平浪想收一个干女儿还不容易吗?
“那就只有投缘二字可以解释了。”平浪说。
科学解释不通的事情,唯有玄学可以解释。
平浪精通易经。
常有朋友登门,让他卜算一卦。
只有特别好特别好的朋友来了,平浪才会净手焚香,虔诚地为来访者占卜,将那人的前半生算得一丝不差,再把那人的后半生点到为止。
平浪算卦时,被算者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将他当做神仙。
而梅骨也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送走求卦者,梅骨便说:“爸爸,你也帮我算一卦吧。”
平浪笑:“梅骨啊,人生要充满未知数,才活得有趣。”
“那你为什么还帮蒲月姐算?”
蒲月便是刚刚送走的那位朋友。
平浪没有回答,只是坐在沙发上抽烟,神情凝重。
“梅骨啊,爸爸会早死的,因为泄露了太多天机……”
果然,因果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平浪今年也不过才五十多岁,正值壮年,生命却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向天借来的,终究要还吧。
平浪是给曾经的上司算完一卦后,连夜离开省城的。
彼时的上司已经身居高位,而曾经担任过他秘书的平浪已经沧海浮沉,经历了从科研人员到企业家到文化人的各种角色转变。
他与上司,还保存年轻时一起战斗的情义。
见上司印堂发黑,他便为上司起了一卦:大凶。
“你大难临头,恐有牢狱之灾。”
平浪坦诚相告。
上司不信。
当晚,平浪就十万火急,卷铺盖,含泪辞别家人。
离开省城,何处落脚?
命运将他带到了F城。
隐姓埋名,避居一隅。
未出三日,上司被带走了。
危墙之下君子死。
他曾是他的秘书,他被秋后算账,他焉能逃过被牵连的结局?
就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但进去了配合调查,只怕也要脱层皮。
他避居闽之东南,只为等,只为熬,熬到上司的案子尘埃落定,熬到自己片叶不沾身,出淤泥而不染,熬到重见天日那一天……
只是平浪没想到,狼狈的自保、避难之旅,他会遇到梅骨。
缘,妙不可言。
在闽之东南,他有了一个女儿。
他不是孤独的逃难者,他是幸福的父亲。
他们彼此温暖,结成人生路上,一段难得的父女缘,哪管外头世俗的流言蜚语。
她把他视作道德的珠穆朗玛,精神的领袖,人生的灯塔,这就够了。
她是那样一个才华洋溢的好孩子,可是明珠暗投。
等他熬过这苦难,他一定要为她搭桥,做她梯子,送她到上流的世界去。
可是,他终于等到上司的案子一锤定音,他此身分明,她却嫁人了。
嫁给一个完全配不上她的人。
难道小村庄出生的孩子,终究只有这点眼界与格局吗?
难道,他终究高看了她?
他充满失望,但还是前往永和村,为她送上祝福。
自此,桥归桥,路归路。
他回到他的光鲜亮丽的大千世界去,留她在小村庄过自己的小日子。
他以为他们再也不会见面。
只是死神在一个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时间节点,这么快就来召唤他了。
抗癌的两百多个日子,一步步走近死神,他总是忆起F城的时光。
“我想在临死前见她一面。”
在首都301总院,平浪对张玮说道。
……
……
“他要死了,我想去看看他,可是……”
“我陪你去。”
在永和村孝廉文化公园,王步尧对梅骨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