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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游跪在帝后跟前,抬眸眼望的是皇后娘娘极长极美的宫服裙摆。
霍瑾手握着姜芙蕖的手,一起登上高位,与她同坐龙椅。
“江南姜氏,仁善之家。家中独女姜芙蕖,性情娴静,容貌清丽,堪为正宫娘娘,从此做天下女子表率,与陛下同享天下朝拜。”
礼部唱词毕,帝后共饮美酒。
姜芙蕖的凤冠有些歪了,她坐在龙椅上歪着脖子,试图将凤冠戴正,十六岁的她天真水灵,眼神烂漫,小动作被底下跪着的大臣发现,低声议论的声音四起。
年轻的皇后娘娘不好意思地垂头,凤冠吧嗒落在膝盖上,上面的宝珠掉了两颗。
大臣们的议论声更大了。
霍瑾咳嗽一声,四面静寂。
他双手捧起凤冠,将宝珠簪好,重新戴到姜芙蕖的头上。
姜娘娘笑的眼尾弯弯,抱住陛下的手臂,凑在陛下的唇角轻轻一吻。
霍瑾惊圆了眼睛笑了笑,捏捏她因饮酒红扑扑的小脸,“皇后娘娘好不好?”
“你要独宠我一个人才好。”
霍瑾轻声应她,“后宫不会入其他的妃子和美人,只有你,这样好不好?”
姜娘娘坐在龙椅上,眼望跪了一片的黑压压的大臣,唇角的笑怎么也止不住,“皇后娘娘,还不错。”
她强调,“只是现在还不错,以后的事情谁能知道?”
霍瑾,“好,你说什么都好。”
帝后和美的画面刺痛了沈惊游的眼。
胸口的伤口洇出大片的血痕,他捂住那里,跳动的痛楚越加强烈,倒地前,姜娘娘从龙椅上霍然起身,那眼睛,那样貌……
他咳出一口的血和泪,浑身抽搐了几下,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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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娘娘,您原来在百兽园里,太子殿下找您找不见,正在发脾气了。”
沈惊游站在百兽园门口。
姜芙蕖穿着宫装,抱着一只孔雀,孔雀的叫声难听,可她的笑声却似银铃。
“他怎么整天发脾气?罚他一整天不能吃饭。”
姜芙蕖松开抱着孔雀尾巴的手,样子娇嗔,拍打了身上的尘土,提着裙摆随着两个小宫女出门。
走到沈惊游的身边,她讶异半晌,“是昭毅将军?你怎么在这里?你傻了吗?该跟本太子妃娘娘行礼了。”
沈惊游缓缓跪下,垂下眼眸,“参见,太子妃,娘娘。”
姜芙蕖痛快挥手,“本宫今天心情好,免你僭越,起身吧。”
她尾音上扬,看来是心情真的好。
沈惊游起身,跟在她身影后。
长街那头,一身蟒袍才出现,她就提着裙摆跑起来——
“谢稷!谢稷!”
“谢稷是大笨蛋,现在才找到我!”
“真讨厌。”
她扑进那个男人怀里,被抱着转了好几圈。
但仿佛晕眩的是他,被抛起来的是他,否则,怎么会这样无所适从?
“昭毅将军晕过去了!”
两个小宫女转身看见倒地不起的沈惊游,惊慌失措地叫了人过来扶他。
歪倒倾斜的四周,充满了潮湿味道,阴暗天气笼罩的皇宫里,周围的人向他奔来,而那两个人拥抱着,站在一起,诧异地一齐盯住他。
谢无羁手臂搭在姜芙蕖的肩膀上,将她抱的更紧,眉头紧蹙,“媳妇儿,那个人怎么了?”
姜芙蕖摇摇头,“魇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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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惊游来到江南,那条游船上。
过来刺杀他的刺客重伤了他,使他落入河里。
即将溺水的一瞬间,有个人泅水而来。
是芙蕖吗?
他于恍惚中睁开了眼。
王子纯拽住他一条胳膊,在水中利索地转身,带着他往岸边游。
和芙蕖一样的泅水法。
“夫人,快来帮帮忙,这位公子快喘不上气了。”
岸边。
王子纯着急地喊人帮忙。
沈惊游拼了命的睁开眼睛,想找什么人。
然后,他,找到了。
梳着妇人髻的芙蕖掏出一个药瓶递给王子纯,面露担忧,“夫君,”
沈惊游想应答这一声呼唤,身子上仰,唇瓣开合……
只见芙蕖转向王子纯,“夫君,这药对他有用吗?”
沈惊游重新摔回去。
身子重重撞击地面,他在极度的虚弱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怎么还没完,怎么还没完!”
对他的惩罚怎么……还没完?
大笑时的眼泪顺着眼尾落在岸边的小石缝里,落在江南的风里。
很快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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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是陆枭的仇人吗?”
“小祖宗,他就是杀我全村的坏人。”
“那我们杀死他吧。”
姜芙蕖握着匕首,和陆枭一起来到沈惊游的面前。
她毫不犹豫地刺中他的心脏,拔出来再刺,拔出来再刺,再刺……
拔刀时的血溅脏了她的脸和眼睛。
她鸦羽般的睫毛上落下了来自他心口的一颗血珠。
沈惊游抬起手,慢慢慢慢地用指节擦掉美丽姑娘脸上的红色血。
她双手推在他胸口,用力地将他往后一推!
时间过的好慢,那一瞬间,他伸出去的手是断掉的佩剑,是撕扯的血肉模糊的心,是她不要的月老的丝线……
“砰!”
他跌倒了。
跌起一片尘。
阳光照亮了那层层上飘的灰尘,光环一般笼罩着中心的,血流干的,无声无息的他。
“小祖宗,这是我为你绣的红盖头,戴上它,你就是我一辈子的牵挂啦。”
“勉为其难,就答应你吧。”
“抱个小祖宗回家喽!”
暗淡的琉璃珠里映衬着陆枭横抱着她大步离开的影。
*
沈惊游一次次告诉自己不会痛。
麻木了还要怎样的痛?
根本感觉不到。
可他无法解释总也要来折磨他的失落,总也要从眼尾流出去的泪水,总也会有声音的哭泣,总想蜷缩以便给自己虚假力气的手指……
他明明知道的。
阴差阳错地抢了谢无羁的正缘。
若是他和谢无羁不出现,芙蕖水到渠成嫁给的就是疼她爱她的表哥。
霍瑾就是比他好,比他听得懂芙蕖的弦外之音,懂得她每一个动作之下的少女心事。
不是霍瑾,还可能是陆枭。
讨人喜欢是需要代价的,他一直没有讨人喜欢。
他只有阴冷的固执的灵魂,外加窒息的毒害人心的高高院墙。
怎样养活一朵花?
喘不上气的质疑糟蹋着他的身体,喉咙被比铁还硬的双手掐住,浑身痉挛里,是放纵生命的自由,是死掉后再也无法睁开眼的解脱。
解脱吧。
解脱吧……
解脱……
……
沈惊游千遍万遍的祈祷着……
“公子,公子醒醒,这位公子……快醒醒……”
掐住喉咙的手消失,喘不上气的胸口起伏镇定,他感觉不到冷和疼,长出一口气后,醒来了。
一位穿着嫩青色长裙的小姑娘坐在床榻边,手里握着湿帕子,满眼担忧地望着他。
是芙蕖。
是那年他掉入河里,再醒来的姜家厢房里。
孙嬷嬷的来世灯让他重生在最合适的那一年。
刚才的一切都是梦,他最害怕的梦。
一滴泪顺着红的不得了的眼尾掉落,被她用帕子擦干。
她说,“这位公子,很疼吗?我该怎样让你不疼呢?”
沈惊游闭上眼,再睁开,她坐在那,笑颜如花,“没关系,没关系,大夫说只要你好好喝药,病就能好了。这里点了安神香,醒来后,再入睡,就没有噩梦了。”
手指蜷缩,能够使得上力。
他抬起,朝着她伸出手,姜芙蕖愣怔地把手放在他的手心,下一刻红飞颊边,她要收回,他便握紧,她要开口,他便开口,“我喜欢你。”
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