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枭趁着杜衡给海棠送东西,扶着姜芙蕖上了马车,让戴了姜芙蕖人皮面具的死士去外面转了一圈,假装被人掳走,杜衡“凑巧”看见,果然去追。
马车慢悠悠地往更偏远的地方去。
城外有个破烂的尼姑庵,现在已经是一群乞丐的栖息地。
陆枭到了地方,停了马车,朝后道:“小姐,我们去庵里歇歇脚吧。”
姜芙蕖掀开帘子远远看到那破烂房屋,皱眉。
陆枭微笑骗她,“杜衡去给海棠送东西了,我们要等他,这样,小姐在马车待着,更暖和。我们去那边歇歇,也别让马车挡了官道是不是?”
“好吧。”
陆枭将马车赶到尼姑庵前,捂着肚子跟姜芙蕖说,“小姐,我突然肚子疼,我先去方便一下,小姐在这里等着。”
“好,你别冻着。”
陆枭脸上表情裂了下,随即恢复正常,用阿宝的标准傻笑点头,“小姐放心,我马上回来。”
他慢慢走远,姜芙蕖就在那朝着他招手,“阿宝你快回来啊。”
陆枭点头,“嗯。”
等你被玩死了,我才回来。
他绕了一圈,到了尼姑庵的后门,用本来面貌踏进肮脏杂乱,冬日里也充满了恶臭气息的、四面透风的屋中。
扔下一锭白银——
“给老子去把外头马车上的女人撕碎,随你们怎么玩,务必弄死。”
尼姑庵里的众乞丐争先恐后的要抢银子,闻言更是如饿狼扑食,一个个的都要第一个去找马车上的姑娘泻火。
本身就是底层不能再底层的人,多少年摸不到女人,更别说很可能是个漂亮的女人。
*
陆枭心情很好的走远了好几里,找了个小酒馆,要了碗热面条,一只蒸鸡,满足地等着。
刚挑起面条还未送到嘴边,脑海里就响起姜芙蕖说阿宝你要快点回来呀的声音。
那小鹿一般无辜的水汪汪的眼睛,天真无害地信任他。
陆枭,“……”
面条不香了,肉也没兴趣吃。
心口破了洞,凉风灌入,撕扯着各方内脏,让他头疼,全身上下哪哪都别扭。
他眼神阴狠,手指攥紧。
“你就算现在后悔也来不及,都过了这样久,她早就给糟蹋了。”
安慰着自己去也无济于事。
可下一息,他就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这清脆的一声响,把酒馆里的其他客人吓得都躲开他,生怕被疯子讹上。
陆枭清冷的脸颊高高肿起一片,火辣辣的疼。
他将牙齿咬的咯吱响,双手挫着脸,坐立难安。
沈惊游活该的。
如果不是沈惊游下令,对方的部将不会将他所在的村庄踏平。
其中有二十几口人,全都是在他没人要的时候帮过他的。
会给他缝衣服的洪奶奶,在他饿的受不了的时候将棺材本塞给他,让他去买肉吃。
花丫头才三岁,就知道出去偷钱给他买伤药。
还有村长,在他不小心杀了恶人之后把他藏在家里,被人打的起不来身也不说他藏在哪。
二傻子被他撒气打了,也会傻呵呵地给他遮雨……
还有红姑娘,他不喜欢红姑娘,不想娶她,红姑娘还是为他绣了红盖头,要他送给未来心爱的娘子……
这一切全被沈惊游一道命令,百数铁蹄,踏成肉泥。
姜芙蕖和沈惊游是一路人。
不然也睡不到一个被窝。
陆枭抬起手臂,想要将面条吃完,村长说了,越是穷越不能浪费食物,会天打雷劈。
可他就是咽不下去。
那些温暖的,他以前想天天吃的面条,现在变成了刀子,割的他嘴里血肉模糊。
人怎么能吃自己的血呢。
他怎么能吃姜芙蕖的肉呢?
那个臭丫头不过是娇嗔些,打过他几巴掌又怎么样?
骗他中毒要他去杀人又怎样,听说被他打成重伤逃走的叶笃是坏人呢。
是他觉得凑巧,是他不想相信。
是他回到那座院子找不到人,心生怨气。
他到底是怨他们用假的毒药骗他,还是骗他们抛弃他走了。
怨再也见不到姜芙蕖了?
陆枭,你要正视自己的心呐。
是不是喜欢她亲热地叫你小玉,陆小玉的那种温软的语气。
陆枭蹭的一声站起带倒了凳子,扔下钱,扔下那些他从前下跪乞讨,舍去所有尊严也得不到的饱腹的温暖面条,冲了回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奔跑。
凛冽的寒风如刀一样没在他脸上留下伤痕,却割伤了他的心脏。
“不要……”
“小祖宗。”
“千万别出事。”
“……”
我会下地狱的。
我一定会下地狱!
下地狱!下地狱!下地狱!
……
*
陆枭到底看到了怎样一种景象啊。
马车周围全都是血。
地上躺着七八个乞丐的尸体,断手,断脚,致命伤在眼睛,在脖颈,有的尸体脸上的肉都被咬光了,露出森森白骨骷髅……
在这严寒的冬天,分外瘆人。
靠在马车车轮旁的是个瞎子。
瞎子少年。
这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
眼睛是被抠瞎的。
少年手里拿着锋利的石块,石块上勾着血肉,从死了的尸体上缠来的。
少年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嘴巴里也有生肉,他干呕着,却不敢呕出声来。
陆枭往前走了一步。
他脑子懵了。
不转了。
他以为看到的是姜芙蕖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被糟蹋,死不瞑目。
然而寒风吹动马车帘子,她在里面,穿着鹅黄的小袄,抱着青色绣麒麟套子的暖炉,眉眼安静地睡着了……
她睡着了。
干干净净的,哪怕外面这么脏。
瞎子少年耳朵动了动,那血洞朝着陆枭的方向捕捉。
然后扑通一声跪下,“谁在那?能不能救救那个小姑娘。”
“是沈家郎君的小夫人,是他的妻子,家里很有钱的,你帮我把她送回家去。”
陆枭艰难地开口,隐藏声线,“这里……发生了什么。”
瞎子少年咳出一大口的血,其实根本察觉不到陆枭就是那个要糟蹋娇花的恶人。
“有坏人害她,我听到了,怕她害怕就先把她打晕了,把坏人挡在外面。可我活不长,我送不了她回家去。您帮帮忙吧,您会有福报的。”
陆枭声音滞涩,“你为什么要帮她,你看你都快死了。”
为了不让人碰她,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瞎了,脸上的肉也被撕扯,胳膊扭曲,还被砍断了一只脚,怕是冻的都没知觉,还在这忍着疼守着姜芙蕖。
瞎子少年似乎想到了什么特别美好的回忆。
他被豁开的嘴角轻轻勾起,鲜血淋漓的伤口直到耳际,他的笑容也到了耳际。
“我偷过她的钱袋,里面足足有一千两银票。被她身边一个清秀的侍卫抓住,我以为要被打死,可这个小姑娘说别打他,给他买两个饼吃吧。”
“我说两个饼可不够老子吃。小姑娘吓得脸发白,最后买了二十个肉饼亲自送给我。”
瞎子少年开始咳血,血沫子顺着衣裳往下落,很恶心。
陆枭却觉得自己更恶心。
“你猜怎么着啊,刚才我没想那么为她出力,我只是想她能跑就跑,也算是还她肉饼的恩情。跑不掉被糟蹋就是她的命,那可怨不着我。可你猜怎么着啊……”
瞎子少年露出一个美丽的微笑,“她居然……还记得我……”
“她说你又没有肉饼吃了吗?”
“我突然就想,谁也别想让她死。谁也别碰她一根手指头。”
“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人居然……被仙……女姐记……记……记……”
陆枭心神大恸。
过了好久,他才走过去脱下大氅,包住瞎子少年的身体。
但凑近的一瞬间,陆枭身子发僵。
觉得他这辈子一定会下地狱的。
不是少年。
这是位身材瘦弱令人尊敬的少女。
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
不敢相信她怎么混迹在一群恶臭的男人中间过日子。
不敢相信她到底受了多少苦。
不敢相信刚才她是怎么又骗又想法子杀了这么多的人,就为着不让他们碰姜芙蕖。
陆枭耳鸣了。
恶心到有一瞬间什么也听不见,看不清。
然后他悲痛地发现,这少女是以前的自己。
而仇恨帮忙杀死了他和她。
默默地将这少女埋在附近,他打扮成阿宝的样子把姜芙蕖从马车里抱出来。
放把火。
他走了很远的路,马车都烧完了,他才发现,他竟然抱着姜芙蕖从城外走到了城中。
杜衡一脸着急地过来找她们。
“阿宝,夫人这是怎么了?刚才我看见一个特别像夫人的女子被人带走,追过去一看才知道是一家子,再回头你们就不见了。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陆枭还未开口,姜芙蕖幽幽转醒。
她摸着很痛的后颈,伸了伸懒腰,蝶翼睫毛颤着,小脸挂着一抹温柔笑意,“阿宝,你肚子还痛不痛啊?”
陆枭大脑轰的一声,终于明白那瞎子少女临终遗言究竟在说什么。
在说,好温暖。
“我刚才好像被一个小姑娘给打了,阿宝,你看见了吗?”
陆枭怔住,“……”
她知道那是个小姑娘。
她有双很会爱人的眼睛。
陆枭咽了咽口水,好半天才找回声音,“小姐,咱们的马车在路上坏了,我背着小姐回来的,没有什么小姑娘,小姐在海棠姐姐那吃多了东西犯困,想是做梦。”
就当刚才是梦吧。
梦会被遗忘,噩梦亦然。
陆枭呼吸困难,说完了才发现他抱姜芙蕖的姿势不对劲会引起别人怀疑,便将人放下来。
好在杜衡在意的是她们是否受伤,并未在意别的。
晚间传来城郊一群乞丐因为抢钱互相残杀的命案,因为都是无关紧要的人,并未成为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人们反倒更可惜那被烧成灰烬,极有可能是富贵人家丢失或被偷出来的华贵马车。
……
*
当晚,沈惊游被留在太子府夜谈,好久也没回来。
而太子府赏赐下来的东西却被搬去了竹筠苑。
姜芙蕖翻开其中一个箱子,指尖微颤。
谢无羁送了她一只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