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除夕的清晨。
杂物房外的动静从天亮开始一直没有停止过,季扶生蜷缩在角落里,双眸半睁半闭,游离在梦境和现实的边缘。
自从走出大山,他的睡眠质量直线下降,无时无刻不保持着高度警惕。
一个男人突然闯进杂物间,不由分说地将季扶生拽了出去,季扶生的挣扎显得格外苍白无力,只换来对方更加粗鲁的对待,他将季扶生摔在地上,并进行了言语辱骂。
还没等季扶生反应过来,男人已再次伸手,揪住他的后衣领,将他拖到父亲的书房——更准确一点来说,是季汉文的书房。
屋内,丁孝莲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一根细长精致的烟斗,袅袅烟雾缭绕,将她的面容遮掩在烟雾后。季文熙与季汉文并肩而立,视线不约而同地聚焦在季扶生身上。
“你还把他带回来干什么?添堵吗?”丁孝莲先开了口,语气充满责备。
季扶生的心跳不断加速,他很少见到丁孝莲,几乎只有在一年一次的家族宴会上才会见到她。
他不喜欢她,觉得她长得很像童话故事里的巫婆。
这句话曾传入到丁孝莲的耳朵里,而在来年的宴会上,丁孝莲借机给季扶生甩脸色看。
“段家的人一直在找他,我不把他带回来,难道直接将他送给段家吗?”季汉文双手叉着腰,高耸的西装垫肩呈现出一条笔挺的直线,他扯了扯领带,指着地上的季扶生,“季汉林的做事风格你又不是不清楚,说不定早就开始留后手了。”
“把他处理掉,我不想再看到他。”丁孝莲凝视着季扶生,仿佛在审视一件即将被舍弃的旧物,“看着就心烦。”
季文熙微微蹙眉:“爸那边怎么办?大家都知道他有多稀罕长房长孙。”
季汉文开了口:“最近公司出了这么多事,我怕爸发现了。”他停顿了一下子,扭头看向季扶生,“爸交代过要留他命的……”
丁孝莲吐出一口烟雾,哼了一声:“他迷信就算了,你也信?不过是想留她段家血脉的借口而已。”她又抽了一口烟,缓缓吐出后继续说,“你们就不用瞎操心,我自然有办法。”她愤然将手中的烟杆重重搁在桌上,一声沉闷的“嘭”响,烟灰四散。
季文熙扯唇一笑,坐在丁孝莲的身旁,为她捶肩捏背:“妈,你别生气。哥也是为了顾全大局嘛,他又不傻。”
“不傻?”丁孝莲的眼眸在季汉文身上下游移,“已经养了一个别人家的孩子还不够吗?养上瘾了是吧?”
季汉文坐在丁孝莲的面前:“妈……”
丁孝莲的怒火都藏在了眉宇间:“当年那么多家世好的让你挑,你偏偏要找一个不干不净的女人。”
“我不这样做,将来所有家产都是大房的。”
季文熙劝阻:“都陈年往事了,就别提了。再说了,运生跟咱们家的人也长得挺像的。”
“真是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年纪轻轻非要在外面鬼混搞坏身子。”
季汉文埋下了头,任由丁孝莲的数落。
三人的争执转瞬即逝,扭头纷纷把矛头对准了季扶生,仿佛所有怒火找到了新的宣泄口。
季扶生站在一旁,感受到他们的敌意,双脚悄无声息往后撤,直至背部紧贴着冰冷的墙壁。他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忐忑不安。
季文熙端着一杯水,走到季扶生的面前,以温柔得近乎哄诱的语调说话:“乖,听姑姑的,把它喝了。”
季扶生面无表情地审视着眼前的姑姑,心中暗自盘算着逃脱的计策。还没想好对策,季文熙的指尖已经捏住他稚嫩的脸颊,将那杯水灌进他的嘴里。
不过须臾之间,一股难以抗拒的倦意袭来,季扶生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意识逐渐控制不住地沉沦,然后他就睡着了。
当季扶生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身体好似被什么东西压住了,那种重量还在不停增加。
像是泥沙。
季扶生感觉自己的意识和身体在分离,四肢完全使唤不了。只能勉强捕捉到耳边传来的铁锹铲土声,大人劳作时的粗气和迷糊的对话声,偶尔穿插的鸟鸣。
这份绝望在无尽延伸,是囚笼中的微弱呼唤。
“喂?”是季汉文的声音,他的声音越来越远,逐渐消散。
然而,身上的沉闷声响还在,泥土隔着一层麻袋布砸在身上。
就在这时,一群乌鸦掠过天际,凄厉的叫声响彻上空,把正在铲土的人吓到了。
“你自生自灭吧,别怪我狠心。”
是季文熙,声音急促又害怕。
她停下了动作,慌乱拾起地上的铁锹,脚步匆匆,呼唤在空旷中回荡:“哥,你等等我。”
季扶生的眼皮依旧沉重,但意识逐渐清晰,肿胀的脸颊在粗糙麻袋的摩擦下,疼得他眉头紧皱。
确认周遭没有任何声响时,他才敢稍稍放松紧绷的神经,尝试缓解四肢因长时间压迫导致的麻木。
泥土压在身上,使得他无法挣脱束缚,麻袋非常小,他的身子几乎是折叠成一团的。
等他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身体变得冰凉不已,胡乱攥紧一抹粗糙的布袋边缘,用牙齿撕咬。
结实的麻袋咬了很久都不见得破一个洞,随之而来的还有饥饿感,他出奇地保持着冷静,跟过去那十天里吃过的大量抑制情绪波动的药物有关。
四周是死寂一般的静默,偶尔想起一两声虫鸣鸟叫。季扶生的心猛地一揪,猜到了自己的处境。
他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血液不通,他想要反抗却什么都做不出来,抗精神病药物让他无法做出相对的反应,肉体和灵魂好似分离开来。
饥饿啃噬了他的意志,最终,他选择放弃徒劳的抗争。
不知过去多久,胃部传来一阵绞痛,唤醒了季扶生内心深处的求生欲望,他再次用牙齿撕咬麻袋。
终于,花了很长的时间,袋子破了一道口子,透过那道缝隙,出现在眼前的是漫天繁星,它们在随风转悠。
一阵凉意拂过眼睑,季扶生抬手触摸,是雪花。
原来,不是星星。
此刻,季扶生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两只手被塑胶扎带捆绑住,兴许是因为天气太寒冷,袋子太挤,季扶生现在才发现。为了咬破袋子,他的牙齿已经酸软,歇息了一阵时间,才继续啃咬。
困意、寒冷、饥饿同时侵袭,季扶生忙忙又停停,一直到天微微泛亮,他像破壳而出的小鸡,钻出了麻袋。
看着陌生的环境,树木高耸,杂草丛生,季扶生心头感到无比得绝望,他想要大声嚷嚷,却又担心这里会有野生动物,只能闭上嘴巴,任由眼泪吧嗒吧嗒落下。
三十公分高的坑,他们还没来得及挖完整就跑了,被挖出来的泥土面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饥肠辘辘的他来不及思考,扯起旁边的野草胡吃海塞。
他发现自己的手腕被勒出了血,但完全感受不到疼痛。
他拼命地薅树叶吃,苦涩的、甘辛的,甚至拿着一片叶子包裹了一块泥土,咽了下去。
季扶生双目通红,泪水一次又一次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抓到什么都往嘴里塞,不停去填满空空的胃,还有涌上心头的委屈和不甘。
吃着吃着,一阵肠绞痛,他趴在泥土地上,胃里翻云覆海,将他刚刚吃进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几乎要了他半条命,呕吐完整个人躺在一旁,盯着顶上毫无天日的树梢,风一吹,呜呜作响,好似厉鬼的反抗。
他在苦痛地哀嚎,是无声的。
等休息好了,他又抓了一把泥土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落泪。
他不知道该往哪边走,这里没有人为行走过的痕迹,头顶没有太阳,身边也没有河流,没有一样能当作参考的东西,只能漫无目的地在深山里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