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姣一人坐在屋内。
外面忽地响起叩门声,又传来谢父的声音:“玉娘。”
谢元姣像是早已预料到般,神色不变,起身为他将房门打开。
“父亲。”
“进来吧。”
谢父看着她,目光渐渐下移落到她的肚子上:“几月了?”
“一月有余。”
谢父神色微闪,犹豫着开口:“你不好奇我是如何知道的吗?”
谢元姣坐下,嘴角带着淡淡嘲弄意味的笑,仰头看他:“父亲在我身边安插人手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知晓与否有何干系?”
“反正对您来说,我不过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
“就像……”
“兄长一样。”
谢父哑然,蹒跚着在她对面坐下,半晌才道:“那时你年岁尚小,又向来不听我的话,我才派个稳妥的人在你身旁,照看着你。”
谢元姣冷笑,垂眸道:“所以,今日父亲过来寻我有何事?”
“是要来劝我留下这孩子,用他(她)来换谢家的荣华富贵吗?”
谢父愣了愣,苦涩笑笑:“在你心中,我便是这样的父亲吗?”
“不是在我心中,父亲,你本就是如此的人。”
谢元姣的语气生硬冷淡,眼神锐利,像是在打量一个陌生人般静静看着他。
谢父抿唇,垂首良久才启唇道:“今日我不是来劝你的。”
“还记得年初时,我与你说过的话吗?”
“你待在宫内三年,我便想法子让你离开京都。”
“其实……”他少见地流露出一个父亲该有的温情,轻声道:“其实那时我并不想让你入宫,可陛下点名道姓只要你一人,我拿着谢家其余人的画像摆在他面前,都被他一一驳回了。”
“我只能让你暂时入宫,等到三年后,谢家度过了新帝这劫,便可为你出宫斡旋,让你远离京都。”
“可现在,我还没想到你与陛下有了子嗣。”
谢元姣冷冷打断他:“现在不正好合你的心意吗?”
“我有了子嗣,若是皇子,你便可扶持他为储,谢家永立于不败之地。”
“不。”谢父脸色渐渐沉了下去:“今日我过来,是为了劝你舍弃这个孩子的。”
谢元姣皱眉,疑惑看他。
“你与元珏一样,性子都太烈了。若是遇到棘手的人或事,从不会隐忍,次次都是至死方休。在这京都,除非有人庇佑,否则肯定会出事。”
“当年元珏丧命于此,今时今日我绝不会让你再蹚这趟浑水了。”
“这孩子,不能留。”
听到熟悉的名字,谢元姣的心口下意识一颤,身体莫名紧绷,眼神也开始恍惚闪躲。
见她这幅模样,谢父眼底多了些疼惜,哑声道:“当年是我对不住你和元珏。”
“可元姣啊,有些事难以挽回,你兄长已经走了,我现在只能照看好你,让你安稳地度过下半生。”
他缓缓起身,道:“关于这孩子,你自己考虑吧。”
“若是你想留,此生都得困在京都城内,与后宫一众女人争斗,若是你不想留,那为父便想办法帮你离开京都,让你远走高飞,再也不过这样勾心斗角的日子。”
谢父走后良久。
谢元姣一人靠在榻上,咬着唇,眼眶泛红,将自己缩成了小小一团。
兄长……
她都快要记不清兄长的模样了。
七八年前。
先帝偏宠崔家,谢家在朝中势力渐弱。
谢父只得另寻它法,改变局势。
当年除却崔家得宠外,朝中还有一位姓袁的侯爷,先帝格外看重,次次早朝后单独召见他。
很快,袁侯爷就成了圣前的红人,哪个世家都得给他几分薄面。
谢父本想与他结交,可袁侯得势几日,生出了几分目中无人的意思,与谢父两句不投机,便掀翻了酒席,大骂而去。
两家便渐渐结了梁子,后来因着朝中事务,积怨更深。
那也是一个雪下得极厚的冬日。
谢父逮住了袁侯的把柄,本打算将袁家彻底击垮,可没想到袁家大公子绑了谢元姣威胁谢父。
谢父犹豫时,谢元珏已经孤身赴约。
谢元姣被绑在京郊,四周看似寥无人烟,其实每一处都埋伏了刺客。
只等有人过来营救,将他一举拿下。
谢元珏自持冷静,可亲眼看到自己的亲妹妹浑身是伤地躺在地上时,少见地冲动了。
他不顾层层包围着的刺客,一人冲到谢元姣身边,将她护在自己的身后。
谢元姣的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那时兄长的背影很高大,笼罩住了她的全部。
……
再然后,那件衣裳染上了很多血渍,浸润了她脚旁厚厚的一层雪。
她的眼底只剩下红色。
她哭嚷着,喊叫着。
直到兄长击杀所有刺客,撑着剑柄倒在她面前。
她滚爬着,上前去探他的鼻息。
直到确认兄长还活着,她终于找回了呼吸,不顾自己身上的伤,抬起瘦弱的胳膊吃力地将兄长背在身上。
雪地上,只留下一串红色的鞋印。
一直蔓延到京都城内。
在最后一刻,谢元姣站在京都城咫尺之外。
谢父终于和那袁侯爷商议好了——不将袁家罪证呈上去,绑架谢元姣的事情也就此按下。
谢父匆匆赶来救他们。
她和兄长被暗中送回了谢家,两人都受了重伤。
若是细心将养着,最多几月也就全恢复了。
可就连谢父都没想到,府内一个膝下有庶子的姨娘起了歹心,悄悄买通了丫鬟,给谢元珏下毒。
每日送进去救命的汤药,成了谢元珏的催命符。
谢元姣在房内躺了半月。
能下床时,听到的却是兄长因病离世的消息。
她赤足跑到外面,却发现灵堂都摆好了,兄长的尸首就躺在棺材中,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生息。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赤红着眼质问谢父。
问兄长到底因何而亡?
问她用命背回来的人怎么没了?
问她为何连兄长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父亲被前来吊唁的宾客瞧着,自觉颜面无光,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只说兄长是因病离世,便让人将她禁闭在屋内。
因病离世?
她现在想来都觉可笑。
为了谢家权势,父亲将她与兄长放于险境,为了谢家颜面,父亲将下毒胡诌成了重病……
谢元姣从那时起生了场大病,性情大变,变得内敛沉稳,再无往日半分光彩。
后来,父亲将那姨娘杖杀,又暗暗筹划,让袁家倾覆。
可又有什么用呢?
她的兄长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