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流血了。”
说这话的时候,韩冰正静静望着天。此刻的他正坐在一根粗壮的枝杈边,双脚在枝杈下晃啊晃的。
一注殷红的鲜血顺着蓝月王微微扬起的嘴角流下,染红了他一身奢华的青色袍衫。
“这不是一支普通的长笛。”丹明斯斜靠在枝干上,把那支青色的长笛扔在脚边:“焏术力可以在长笛内留下铭文,只有焏术师才能读得出...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本书。”
“关于炽焰神火的秘密,刚才本王终是拿到了,记在了里面。”说着,丹明斯皱了皱眉,一口鲜血便从他的口中喷出:“可本王没时间解开它了,就留给你吧。”
“站不住了就坐会儿,没人难为你。”韩冰一边从地上捡起长笛背在身上,一边道。
丹明斯笑了笑,他的身体贴着枝干,一点一点滑了下去,最后坐倒在了地上,重重喘着粗气:“哦对了,‘天湖密钥’也在里面,帮本王保管好。”
韩冰默默点了点头,他向丹明斯的身后看去。
那里,火舌跳动着,舔舐着,撕扯着,燃烧着,随后却好似又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硬生生压下去一般。
“如此可怕的日焏术,按理说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世上。呵呵...本王知道这背后一定有什么人操纵着。可本王终究不知道那人是谁了。”说着,丹明斯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一丝倦意涌上他的双眼:“如果你能找到那个人,一定要阻止他...切记...切记...”
“为什么这么帮她?”韩冰站起身,抬起头。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厚密的枝林,透过巨大的梧桐树冠,投向遥远的天边。
丹明斯再没有回答。此刻,韩冰只觉得身子一轻,一束藤曼忽然从他的脚下窜长而出。那藤蔓围着他的身子绕了两圈,随后便托起他向树冠顶部升去。
“本王困了...本王送你上去...你让本王休息一会儿...”
为什么会帮她呢?
丹明斯缓缓闭上了眼睛。羽人族是月焏之躯,当受炽焰神火燃烧,日月两种焏术相互冲撞,躯体便只会消散,化为虚无。
为什么会帮她呢?
丹明斯又在心底默默重复着。
也许是为了羽人族上千年的延续,也许是为了蓝月王的荣耀,也许是为了忠诚,也许是为了希望,也许...
为什么会帮她呢?
也许什么都不是,也许他只是为了风中,那一抹淡红色的长发。
想着,他的身体终于化作一团银白色的光晕,消散在了皎洁的月光之中。
......
当韩冰爬上梧桐藤苑的时候,他只看到了一名普普通通的羽人少女。
少女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蜷坐在流水河边。她埋着头,淡红色的长发轻轻盖在她的双肩。她孤独又寂寞着,仿佛那双炽焰化作的羽翼,从未与她相关。她光着脚,于是水中飘零的梧桐花花瓣便轻轻绕过她的脚尖。
“戴那个东西,很疼吧?”
少女的身子明显抖了一下,她随即惊跳了起来,将手中的金弓对准了藤苑角落里的黑暗。
所有的血翼侍从都刚刚被自己屏退,于是,她便惊讶的看到了黑暗中走出的那名人族少年。
居然是人族!是魔鬼!诺瓦娜急扣弓弦,一支金色长箭转瞬间幻化而出。
可就在那一瞬间,羽人少女愣住了,她做梦也没想到这名少年的脸庞,竟在此时出现。
“羽人为月焏之躯,可偏偏戴了这么霸道的日焏神宝,火藤冠。一定很疼吧?”韩冰静静注视着羽人少女,又一次问道。
诺瓦娜的眼神阴冷了下来,那生杀予夺的羽皇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疼?你可知终日火焰炙身的痛?你可知终日焦骨焚心的苦?!你可知道,从那个人给我戴上火藤冠的那一刻起,我就只有短短三年寿命!”诺瓦娜的声音沙哑着,仿佛一只受伤的野兽。
可她手中的长弓,却似乎始终在犹豫着什么。
韩冰的心里一惊,转而涌上的,却是一股无法抑制的悲凉。他张了张口,却没能吐出一个字。
“小时候,我只想在那片山林长大,听妈妈对我唱歌,让爸爸用胡子扎我的脸蛋...”诺瓦娜低声说着,眼神淡淡的。
“可爸爸死了,被你们人族杀死了。妈妈为了送我去天湖,也死了,也是被你们人族杀死的。”
此刻,羽人少女的眼睛好像被蒙上了一层什么东西,冷冷的。
“我知道你救过我。所以我不杀你。你走吧,我怕我会改主意。”
她的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炽烈火焰,可她的眼中,却似天湖边的万年冰霜。
韩冰的心迅速沉了下去,他看不到羽人少女,他只看到了复仇的火。
“可杀你们的人族皇帝已经死了啊!”他不甘心的大喊。
嘭!一团金色的火焰陡然在他脚下炸开,吓得韩冰急忙向后摔去。
诺瓦娜紧抿着苍白色的双唇,这已是她最后的警告。
“你就算把人族都杀光,你的双亲也都不能死而复生啊!”跌坐在地的韩冰似乎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我改主意了。”诺瓦娜轻声低语。
转眼间,弓弦轻引,那是三支同时搭在弓上的金色长箭。
三箭连发!
箭如闪电,锁死了韩冰的每一条退路,金芒灼人双眼,是死亡的决绝!
糟了!韩冰万没想到诺瓦娜能绝情至此,当羽皇动了杀机,他才一瞬间察觉到自己居然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完了!韩冰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
几声清脆的撞击声回荡在藤苑之中,韩冰急忙睁开眼,他的眼前竟是一双雪白色的羽翼,正徐徐张开。
那是一名羽人女子,淡金色的长发轻轻披散在水蓝色的缎裳之上,银白色的雪翎浮动着一层皓白的月光。
“雨薇?!”韩冰此刻又惊又喜,一时间竟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冰大哥,薇儿自幽州来寻你们,一路至此,却发现我族人踪迹。我族人世居林州,薇儿不知他们为何现身于此,也不知她们为何袭击冰大哥你。于是薇儿只能暗自探查保护,没有提前和冰大哥知会,还望冰大哥不要见怪小妹了。”
“哎嗨呀不见怪不见怪,要不大爷我总觉得这两日有高人相助,原来就是你呀,哎呀我的妈呀...”韩冰说着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要是没你,大爷我今天真的要去见阎王了。”
雨薇轻轻一笑,却是回身朝羽皇轻轻抱拳:“羽人艾薇丝,见过...圣尊。”
诺瓦娜只是冷冷的看着雨薇,苍白色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艾薇丝这两年不在林州,不知我林州已一统,更是第一次得知圣尊名号,还请圣尊不要怪罪。”雨薇顿了顿,接着说道:“艾薇丝也曾参加过那场大战,艾薇丝的父亲也在那场大战中去世了...”
“但你在帮他们。”诺瓦娜吐字阴冷。
“呵...”雨薇浅浅一笑:“诛天帝已死,人族已乱。在月亮湾丧命的不仅仅是我们的羽人,更有数不清的人族。这仇怨...又有谁能算得清呢?”
“你不算,我算。”说完,诺瓦娜竟将长弓背起,随后左手成掌立于身前,右手握拳轻轻击打在左掌的掌心处。
“日月相交之时,汝与吾同在。”她在口中冷冷的道。
韩冰一时间惊呆了,他知道这个焏术礼,更知道这是只有相互尊重的焏术师之间才会使用的礼节。他不知道雨薇在幽州不灭城经历了什么,但他确实能感觉出雨薇身上的不同,正是这不同,竟能够让高高在上的羽皇敬让三分。
雨薇叹了口气,并没有马上回礼,却回头对韩冰道:“薇儿并没有能胜她的把握,但薇儿也明白冰大哥从不会如此莽撞,对么?”
“两柱香的时间。”韩冰咬了咬牙,答道。
“好。”雨薇点点头,她的神情一瞬间变得严肃,庄严。
“日月相交之时,汝与吾同在!”雨薇朝诺瓦娜回了个一模一样的礼。
顷刻之间,在这巨大的梧桐树顶,猛地炸开两道绚丽的光!
地面从来不是羽人的归宿,夜空才是她们真正的舞台。月夜长空,刚猛的火焰划破黑暗,道道金红色的赤芒如流星般耀眼,炽焰神火爆开在湛蓝色的夜空中,燃烧了半边天。而在这如天火怒放的绚烂里,却流淌着一条银河,银色雪翎绽放其中,恍若星河万丈,千堆雪幻!
流星若雨,直晃的星消月黯。双羽争锋,炽焰银芒,只作一世璀璨!
金芒赤雨,流风雪翎!
幽州不灭城集天地日月焏术力于一处,两年间,竟将雨薇的不尘雪翼沁炼到雪翎翼!每一根雪翎都以磅礴的月焏力为引,当激射而出时,便能生生将势如霹雷的炽焰箭扫挡在一边。
诺瓦娜的眼中只燃烧着熊熊的复仇之火,她不能输,她不能败。诺瓦娜,羽人族语,意涅盘。是父亲给了自己生命的意义,是母亲给了自己天湖的一场重生。复仇便是圣火给她的使命,哪怕神只给她三年时间,她也要把圣火的愤怒,洒向整个世间!
复仇,复仇,复仇!
若是此刻在这里止步,那么她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她的命运早就该在天湖边结束了,不是么?
若不是身上有伤,若不是刚刚给黛蒂进行了炽焰金弓的法祭,自己怎能虚弱至此,又怎能被眼前的雪翼女子所挡?
圣火永不息,神要自己拼尽的,是最后一滴血液!
想着,她的身形却在空中一滞,随即竟一头栽倒了下去,如一颗来自天界的流星。
......
当雨薇重新降落在藤苑的时候,诺瓦娜单薄的身躯已经撞进火盆里,一时间火星四溅。那支金色的长弓已被撒手扔掉,摔在一旁。
雨薇的神情里突然出现了一丝惊慌,她顾不得头上的细汗,嘴中却开始轻声念出一串冗长的咏唱:
“吾即汝身,汝借吾魂。以吾之躯,承汝之芒。娑婆世界皆草木枯荣,天地寂灭唯月华永生。流风之光,化万世雪,星河悬天,翎飘九虹。回转因果之倒影,无色,无界,无死,无生...”
雨薇的身前,忽然散开九枚银羽雪翎。这九枚雪翎头尾相接飞速旋转着,渐渐连成一片,形成一道银色的光环。
猛然间,火盆内炽焰暴涨,诺瓦娜那巨大的火翼于火盆内再次徐徐张开!那是来自地狱的绝望,那是来自天界的火焰。不仅仅是双翼,此刻的羽皇的全身被熊熊烈焰包裹着,当火翼张开,是凤凰的涅盘!
下一个瞬间,诺瓦娜的身躯爆射而出,是凤翔九天!
而此刻,随着雨薇身前的九枚雪翎越转越快,光环的银光也越来越耀眼。可出奇的是,环内却是越来越暗,仿佛所有的光都被吸附到光环上一般。随后猛地一缩,那环内竟一丝光也发不出,形成一团黑暗的虚空。
优昙华的寂灭结界,吞噬一切力量,如天地间深不见底的黑洞。
雨薇不可能短短两年内就能学到寂花宫宫主的绝学,但却凭借雪翎翼,在梧桐顶上施展出这绝顶焏术的冰山一角...
尘湮境,九翎月娑婆!
九枚银羽雪翎,幻化娑婆世界,吞噬天地,无死无生。
诺瓦娜的双掌撞在雨薇的光环之上,轰的一声,地裂天崩。
雨薇的身子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横飞了出去,重重摔在一旁。
鲜血顺着诺瓦娜苍白的嘴角流下,可她终究没有倒下去。火焰支撑她走到今天,因为在火焰里,她能看到妈妈的眼睛。即使再苦再痛,她都能背的起。
圣火永不息!
诺瓦娜朝雨薇走过去,烈焰疯狂扭动着,撕咬着她灵魂里那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忽然,她怔在那里,不动了。
时光,如静止了一般。
取一枚青色的椰果削开,不要倒出椰汁,而是直接将林州特产的小香果,以及燕州米直接填入其中,隔水煮沸便能得到一碗椰香果粥。
而若是不要停火,继续将椰汁熬干,燕州米就会变得更加粘糯。此时取一勺用手握成小团,趁热粘上些许葡果干,再淋上少量蜂蜜,置于小蝶之中。
椰香混合着米香,香甜醇厚,像是铺开了一张洁白的画卷。而在画卷之上,香果和葡果干的气息就仿佛是一抹丹青水墨,似鱼戏浅水,或是飞鸟翔空。最后,极少量的蜜香犹如用朱砂在画卷的一角添上一朵丹阳,清甜而不腻。当醇厚的米香和果香交融在一起,丝丝蜜香轻点而出,所有的烦恼似如冰雪般消融。
已经多久没有喝过妈妈煮的香果粥了?诺瓦娜自己也记不清。
“葡果只有丘州有,将成熟的葡果烘晒于岩浆之旁,便能得到葡果干。”韩冰缓缓解释道。
“凉州有一种很特别的蜂,人称逍遥蜂。这蜂产蜜极少,而其味道又忒是清甜,甚至还带着一丝发酵的酒味,因此也被人叫做逍遥蜜。”此刻,韩冰似乎觉察到天边掠过一团黑影,不过也来不及他细想,只得接着道:“这么大的椰果只有燕州南才有,那里很热,当地人很喜欢它独特的椰香。”
“而你们林州的小香果...呵呵...不用咱多说了。”
说着,韩冰端起小蝶,伸手举在诺瓦娜的面前:“喏,尝尝,若是咱做的不好,别怪咱。”
诺瓦娜伸手,取了一枚小米团,放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口。于是,那香甜的味道便随着粘糯的米粒融化开来,果香和蜜香在口中跳跃着,像是春天里的一场梦,梦里有个人在对她微笑。
“这不是香果粥。”诺瓦娜顿了顿,泪水流过她苍白的脸:“不过比妈妈做的香果粥,只差了一点点。”
“丘州,凉州,燕州,林州。矮人,蛮族,人族,羽人。他们之间,应该不仅仅只有仇怨,对么?”韩冰微微一笑。
诺瓦娜身上的火焰此刻正渐渐平息,风吹起她淡红色的长发。
“你就不怕娜儿刚才杀了你么?”诺瓦娜缓缓道。
“不怕。”韩冰轻轻摇了摇头:“因为那道流水。”说着,韩冰指了指不远处藤苑中的那道溪流:“它就是娜儿你的‘明月花觞’,对么?”
诺瓦娜一愣,随即展颜一笑,犹如春风里的一支花蔓。
有多少年没有尝过香果粥的味道,有多少年没有人呼唤过自己这个名字,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忽然轻轻皱了皱眉,向身边的人族少年问道:“娜儿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吧?”
韩冰摇摇头,当他正准备开口的时候,诺瓦娜纤弱的身躯却在风里摇了摇,一头栽倒在他的怀里。
“娜儿不丑。”说话的,却是从地上艰难站起来的雨薇。她来到二人身旁侧身跪坐下,看向诺瓦娜的眼里,流露出一丝羽人少女特有的温柔:“娜儿只是累了,哪里丑了。”
“可...娜儿背后的羽翅...好难看...”诺瓦娜微微睁开双眼,皱着眉头。
“傻瓜...”雨薇微微一笑:“薇儿认识个很厉害的姐姐,她在幽州。说不定,她能帮你化去火翼也说不定。”
“真...真的吗?”诺瓦娜眨了眨眼睛。
“当然是真的。”雨薇想了想,接着说道:“这样吧,明天我就带你去找她!”
诺瓦娜笑了,淡红色的长发散落在韩冰的臂弯里:“谢谢...谢谢薇儿姐...薇儿姐,我可以叫你薇儿姐吗?”
雨薇笑着点了点头。
诺瓦娜终于放松了下来,羽人少女将头靠在韩冰的肩膀上,似有些骄蛮的轻声嗫嚅道:“娜儿好困,娜儿想睡一会儿。薇儿姐,娜儿小的时候,娘都会在睡前给娜儿唱一首歌。你会唱吗?”
雨薇微微一愣,随后轻轻点了点头,于是顺着羽人女子的口中,便轻声唱出了一首羽人族的童谣:
“当风儿推开梦的纱帘,
我轻轻触碰你小小的指尖。
当月儿高高挂在天上,
我望着你熟睡的脸。
天湖的水啊,荡啊荡,
心里的念啊,缠啊缠。
”
童谣轻唱,夜色已浓。
于是,当一朵乌云遮上天空,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到来。它很快,于是也没有人能辨清它的所在。
当雨薇惊呼出口的时候,夜色间流光闪烁,重墨的阴影下是死神的悲哀。
墨中银华,死之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