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瑾的娘最终在她儿子的怀抱中沉沉睡去,再也不会醒来。
慕容瑾却没有哭,他的神情像极了刚刚还亲手埋葬雪姬的柯雪。当人悲哀到极致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
韩冰和雨薇就这样默默的看着那个曾经风流倜傥的白衣公子,没有人能说得出一句话。
此刻,夜已深。皎洁的圆月高悬在夜空中,银色的辉泽覆在地上的沙石草叶之上,像是一场天地间的葬礼,无言的哀悼。而曹云和郑乾此时却不敢有丝毫懈怠,因为他们知道,那个此刻仍未露面的女子,才是眼下最凶险的危机。
就在众人陷入沉默的时候,韩冰却忽然只觉得自己的右手一麻,好像是被石子之类的东西击中一般。他“哎哟”怪叫一声急忙缩回了手,却迎上了雨薇询问的目光。
“冰哥你怎么了?”
“恩…咱也不知道…反正刚才手一发麻…哎呀呀!”韩冰话还没说完便惊叫一声差点蹦起来:“糟糕!大爷我的玉佩呐?!”
此时,当韩冰伸出手时,他的手中早已空无一物,哪里来的月耀之晶?
不远处,却出现了一个人影。
月光朦胧,这人影一身黑衣,有些分辨不清,不过看身段,却是一名妙龄女子。当女子缓缓走近,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时,所有人这才倒吸一口凉气,那个该来的人,终究是来了。
借着月光看去,女子身着一件黑袍,手提一支朱笔,背后背着一张古琴。那黑袍之上,还绣着几朵红色彼岸花的花纹,像是用鲜血泼成的一般。
自从龙丘城上的封禅典礼以来,一个绰号便在云鼎大陆上传开。所有人都知道,一名神秘的绝世高手出现在了世间。人们不知道她从哪儿来,却只知道她绝色天下。人们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却只知道她冷漠无情。人们不知道她的名字,却只知道她的一个绰号。
“曼珠沙华!”
当自从离开丘州,就不断听人提讲的这个绰号响在众人心头的时候,所有人的心都迅速沉了下去。
从没有人在这女魔头面前走过一招,因为有这样想法的人都已经死了。
曹云将手中的半截冰枪牢牢擒在手中,而郑乾却悄悄将自己的手握上了腰间的精致小烟囊。可所有人都清楚,在她的面前,一切都是徒劳。
“曼珠沙华”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身上扫过,那双美的出奇眸子中,众人却感受到了一阵透骨的凉意,比草原上的风,还要冷。
冷汗从曹云的额角流下,此时的一个呼吸,仿佛像一年那么长。
曹云定了定心神,向前走了两步朗声道:
“小姐,吾辈不知你我有何恩怨。有哪里得罪小姐的地方,还望小姐明示。若属实,吾辈定当负荆请罪,哪怕以命来偿,吾辈绝不反悔!”
“曼珠沙华”淡淡的看了曹云一眼,却似乎对这番言语没有任何反应。最终,她的目光却落在了一旁仍沉浸在悲痛中的慕容瑾身上。
而此刻的慕容瑾却仿佛醉在梦中,恍在另一个世界。
“曼珠沙华”轻轻别过头,一向冷漠的神情中却似乎略过一丝愠怒。不过,也仅仅是一瞬而已。
最终,她伸出自己的右手,仔细打量着手中的一样事物。她的手葱白柔嫩,仿佛玉雕相似。在她的手中,托着一块环形的玉佩,在月光下闪烁着清幽的光泽。
“哎呀那不是大爷我的玉佩么!”韩冰忽然惊呼出声。原来,刚才那“发麻”的一下,便是“曼珠沙华”从他手中取走了环佩。
说来也怪,韩冰话音未落,却只见琴伎忽然转脸向他看来,顷刻间杀机隐现。
韩冰急忙收住了嘴,他知道在这女魔头面前,生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曼珠沙华”看了韩冰一会儿,似乎是忍住了动手的冲动,当她将注意力再次放在环佩之上时,她的左手中已然多出了另一块与环佩同样色泽的玉石。
这玉石呈半球状,像是原本的一块玉珠掉在地上摔开的一般。她将这半颗玉珠轻轻嵌在环佩之内,大小似乎刚刚正好。
“这是月耀之晶的阳半珠!”雨薇此时已经惊的合不拢嘴。
“啥?!”韩冰此时也吃惊非小。这一路以来,他打听的便是这阴阳半珠的下落,若是能够凑齐阴阳半珠合成月耀之晶,便能借助其力疗好曹云的毒伤。可万万也没想到,这阳半珠,居然竟在女魔头的手里。
“不会吧…”韩冰此时已经泄气泄了一半,他若是知道如此,还不如早早放弃搜寻晶石的打算:“傻妹妹…你说咱要是找到阴半珠,能跟这女魔头借用一下么…”
韩冰不知道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会令他更加绝望。
从“曼珠沙华”的身后,转出一个人。刚才,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琴伎身上,以至于谁都没有注意到,原来跟在琴伎身后的,还站着一个人。
这人手中拖着一杆金黄色的大戟,戟头拖在地上,发出一阵沙沙的声音。原本照在戟头的破布此刻耷拉在戟杆之上,隔着夜色还能隐隐约约看到上面写着的几个墨字:“公买公卖,泄露天机。”
韩冰一愣,他在来人的脸上看到了那对无神困倦的双眸。他知道,刚刚那个令风云色变的柯雪,已经不复存在了。
柯雪,哦不,又恢复成柯白的来人来到“曼珠沙华”的身边,毕恭毕敬的鞠了一躬,从怀中掏出一枚颜色稍深一点的半颗玉石,放在琴伎的手中。
当“曼珠沙华”将这半颗玉石嵌入环佩和阳半珠之间时,韩冰已经完全丧失了惊讶的心情。他无奈的捅了捅雨薇,有气无力的说道:“喂…傻妹妹,这东西…应该就是阴半珠了吧…”
柯白做完了这一切,便迈着他疲惫的步伐,缓缓来到韩冰的跟前。他强行睁开他慵疲的双眼,冲韩冰露出一个傻憨憨的微笑。
“笑你个头啊!”韩冰一脸的沮丧和无可奈何:“你早就有阴半珠也不告诉大爷我!还得…”
韩冰的话没说完,却只见柯白伸出手,递给韩冰一张发黄的羊皮,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几行字迹,看样子刚写上去不久。
“这是…”
借着星斗月光,韩冰勉强读出了上面的字迹。
“子飞贤弟,默言贤弟:
本尊乃是寂花宫‘曼陀罗’,与雪儿月下相识,情投意合。怎可惜天意难测,年华不衬。雪儿乃是罗刹,寿享千年,而本尊阳寿只不过区区百年。因此,我二人盗出寂花宫至宝月耀之晶,打算逆天而为。我二人异路殊途,离别之时,雪儿持月耀晶之环佩,本尊持阴阳半珠。料想见面之时,以此晶为证。
怎可惜,世事难料。寂花宫之规,离开寂花宫之时,雪儿废其所有功法,本尊废我全部记忆。从此,本尊流浪天涯,甚至再不知雪儿为何人。本尊整日浑浑噩噩,竟连那阴阳半珠也一并丢失。
后来,寂花宫宫主‘优昙华’遣使者‘曼珠沙华’出宫,欲追回晶石。在燕州夏荣城外,本尊与其大战一场,不分上下,这才回忆起些许记忆。战毕,本尊以卜算之能,料得阴阳半珠已落入燕州之手。巧合之下,本尊与陆陈峰换得阴珠。而那阳珠由于被紫竹带至龙丘,这才一路追寻而来,结识各位。本尊神智有异,如坠梦中,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后从故友火月妖王引荐,随你们浪迹江湖,直至今日。这些日来,多有关照之处,在此跪首谢过。
本尊卜算之时,但凡与雪儿有关之事,皆无法料准,若不是各位相助,想来,本尊与雪儿再无相见之日。
今日,本尊与雪儿相认,却没料到,相认之日,即是断肠之时。雪儿新亡,本尊不愿苟活偷生,甘心随她而去。可回念一想,若是我死,谁人还能记得这雪姬?谁人还能记得这‘梦玉兰’?这些年来,本尊负她尤甚,若是这样草草相死,又岂能赎我之罪过?本尊愿意不死,不活,不睡,不醒,永远将‘雪’字记于心间,直至世之消亡。
雪儿归天之时,时值寂花宫使现身,这阴珠于我无用,便以其相换,令其重新封我记忆。此刻,本尊重新换做柯白,却留一‘雪’字永铭于心。既是雪儿之永恒,亦是本尊之赎罪。本尊留此信于此,乃表我之谢意。从此,你们愿意带我也好,愿意弃我也罢,本尊绝不强求。
切莫在柯白面前提起‘雪’字。切记,切记。
柯雪”
“柯白不就是你吗?!你不就是柯白吗?!”看完羊皮信笺,韩冰大骂出声。望着柯白一脸无辜的表情,韩冰的心中却是满满的无奈。“曼陀罗”以只有他才能做到的方式,对雪姬深深的缅怀,可他却从头到尾都不知道,那对他已经“无用”的阴半珠,对韩冰却是贵重万分。
眼下,“寂花宫使”“曼珠沙华”已然从紫竹手中在陈斯的封禅大典上换得了阳半珠,凑齐了整个的月耀之晶。那曹云的毒伤,又上哪儿去解呢?
而此时,黑衣琴伎却根本没有心思去理睬肠子都快悔青了的韩冰,她轻轻将月耀晶石握在手中,脸上却似乎露出一个松口气的微笑。作为追回月耀之晶的寂花宫使,“曼珠沙华”早已奔波在外多年,今日终将宝物收回,就连冷若冰霜的她也心中甚慰。待她将这宝物带回寂花宫,便不用再受这奔波之苦,隐于宫中廖度一生,足矣。
想着,她将晶石收于怀中,正要离去,却忽然只听抱着母亲的慕容瑾忽然发出一声喃喃细语:
“那…是梦儿么?”
曼珠沙华的身形,陡然间顿在了那里。
“真的是…梦儿么?”
此时,慕容瑾似乎这才刚刚从丧母的悲痛中清醒过来,勉强分辨出眼前的身影到底是谁。
“梦儿…”慕容瑾口中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我…”
慕容瑾的话音刚一出口,却也不知“曼珠沙华”手上做了些什么动作,空气中,几道强劲的音爆便陡然间隔空袭来!
在场之人,没有人能够挡下这雷霆万钧的音爆,只见慕容瑾身体猛的向后一翻便直飞了出去,一口鲜血从口中狂喷而出!
惊变之下,还未等众人缓过神,却只听雨薇那边传来一声惊叫:
“呀!你们看那边!”
顺着雨薇手指的方向,是一片马车碎裂的木屑残片。一块比较大的残片之上,赫然间多出了一行血字。月夜下看不清楚,曹云走上前将残片捡起,却只见残片之上以鲜红的朱锋题写着:
“细雨蒙,无情不知多情苦;
楼台冷,陌路孤马笑春风。”
当曹云将残片上的字一一读出时,倒地重伤的慕容瑾却才堪堪将刚才的半句话缓缓说出:
“我…对不起你…”
“曼珠沙华”似乎并没有听到慕容瑾的道歉。对于她来说,自从她换上黑衣的时候,从前的一切都再与她无关。
冷漠再一次爬上她修长的眉梢,她冷峻的双眸像是再一次蒙上了一层薄雾,让人无法看清,无法捉摸。她转身,即要离去。
“等一下!”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当所有人向那个发声的男子看过去的时候,却发现胆大包天喊出口的,却正是韩冰。
黑衣琴伎漠然回头,冷冷的看着这个不知死活的地痞。
“你这就走啦?!”不知死活的地痞正不知死活的大喊着:“是!那破石头是你们家的,你拿走它,咱也没啥好说的。可你欠下的那几条人命,又咋算?你出来溜一圈,杀红兰,诛谢遥,刚刚又把冰坨子震的满身是伤,然后你就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再咋说,咱也算是能跟你扯得上关系的,就算你看不起咱,可你也不能看不起他啊!”
说着,韩冰一把将曹云扯在身前,把曹云扯得有些糊里糊涂。却只听韩冰继续说道:
“这家伙可是秦天唯一的徒弟啊!”
所有人都发现,当“秦天”二字出口的时候,眼前绝色女子的身体明显怔了一下。
“俗话说,徒如子。这曹云就是秦天的干儿子,而你,作为秦天的女儿,你们俩本是一家人啊!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跑了,你娘就是这么教你的么?”
“什么?!”郑乾,曹云听及此处,皆是异口同声。
“喂臭小子,这到底是咋回事儿?!你家乾爷咋越听越糊涂,这魔头居然是龙将之后?!”郑乾忙不迭问道。
“大爷我猜的!”韩冰舔了舔嘴唇,可没有一个人敢于质疑此刻的韩冰。他们都知道,如果韩冰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冒这样的险的。
“曼珠沙华”冷冷的打量着韩冰,不发一言。
“你们寂花宫规矩那么狠,一共能有几个人大爷我心里清楚的很。你娘‘优昙华’不顾众人反对,去炼什么曦龙奥术,从此寂花宫分崩离析人丁凋零。还能坚守在寂花宫,还能作为使者出来找寻月耀之晶的,就只有她最信任的人,也就只有她自己的女儿!在龙丘城,你在大爷我胸前写字儿,写到一半却不杀咱,那是因为你碰到了大爷我怀里的锡酒壶。而你知道,这锡酒壶便是你父亲的遗物!本来,依照你的脾性,你只需要把我们这里的人通通杀了,取走你要的东西便可,可你偏偏只是震了大爷我手腕一下,竟不取咱的性命!”韩冰的声音越来越大,显然底气十足。
“大爷我虽然不知你和冰坨子到底有啥过节,可也能看得出,你和他早已恩断义绝,不须再留啥情面。可你却不杀一人,还不是因为你心里清楚,这里的人都和你爹有莫大的牵连!既然如此,又何必故作冷漠!若是你心中还对你父亲有丝毫感敬之心,还望你能够帮帮我们,借月耀之晶于我们,疗好活死人的伤。大爷我保证,伤好之时,必将月耀之晶原物奉还!若有违者,你尽可诛我于天涯海角,韩默言绝无怨言!”
韩冰这番话一出口,在场之人无不惊愕万分。若韩冰说的真没有错,那么如果曹云以龙虎之承,和琴伎龙将之后的身份联手,那么这个世上将再没有人能够阻挡他们。不用说疗伤,光是这两个响当当的名号,便可以在后嬴的反抗军中一呼百应,若是能借此一举统合当前大小各势力,推翻紫竹陈斯的伪嬴也未可知。
可没成想,对于韩冰的这番慷慨之言,“曼珠沙华”却显得漠不关心。对于她来说,那个冠以“父亲”名号的人,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她漠然的眼神从曹云和韩冰身上扫过,转身,离去。
“这…”
正当韩冰发愣的当口,曹云却忽然转过手中题字的残片,讶异出声。
众人围拢观瞧,却见那残片的背面,又多出了一行血色的字迹:
“母命难违”。
落款处,例外的题上了另外三个字:“秦烟梦”。
当所有人抬头再去寻找之时,秦烟梦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草原上黎明前的夜色中,就像,从未来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