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蕴次日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后。
这个时辰,沈将军已经被强行送回去了,他上午大闹一场,就差把营帐掀翻,但动静闹得再大也无济于事,最终还是被押走。
江蕴踏出营帐时,外头弄得很干净,半点没有昨日欢闹的痕迹,而那些个将士,醒了大半日的酒,下午就恢复操练了。
若是有极个别还要犯浑,酒没醒彻底的,就直接一捧雪给塞到衣领里面,不清醒也清醒了。
苏明樟明言告知他们,十日之内必有大战,还沉浸在过年氛围内走不出来的,通通被加练。
江蕴随便吃了点东西垫肚子,然后就去了营地最南面。
那里都是要换药的伤患,在之前几次交锋时受了伤,自己处理伤口处理的一塌糊涂,一个个清醒了就来排着队换药。
卢太医等已经在忙了。
只是他过手的,一个个疼的嗷嗷直叫,江蕴看了都不仅皱眉。
卢太医这用药好,动作老练速度快,就是下手是真不轻,只要不是很严重的伤,他都是闭着眼睛就能解决。
所以江蕴一过去,大半就排到她这儿来了。
卢太医见状乐得自在。
他道:“就劳烦姑娘多忙一会儿了,这些都是小伤小病,你随便弄弄就是,那帐子里有几个伤的重的,昨夜都没能起来,我昨晚过了一下,现在再去看看扛过来没。”
江蕴点点头,开始忙自己手里的活。
她掀开这些将士自己包扎的伤口,脸色越来越难看,再想到方才卢太医的态度,便也理解了他几分。
若是说条件有限,拿不干不净的布包扎了也就罢了,关键有好一些,昨夜还很是放肆,把油渍和酒都弄在上面,她掀开的时候,都要深吸一口气调解情绪。
是,这些个伤的是不深,但不能因为是皮肉伤不见骨,就这样不放在心上。
江蕴这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要急着让太医们来,来的还比援军和粮草快一步。
若不是天气够冷,他们这皮肉伤早就烂成一片了,皮肉伤虽不致命,但是若这般随意,真有可能伤口越烂越大,最后高烧不断,直接废了整个人。
而这地方,郎中是少之又少,便是有,也不会来战场上,可不得朝廷拨人。
江蕴一边帮他们处理,一边嘴里忍不住说几句,那些个兵将是点头如捣蒜,但也不知道有没有真的听进去,反正只知道这女子下手就是温柔些,方才卢太医的力道,他们都要怀疑他是蛮人派过来的。
江蕴帮他们处理完之后,去帐子里看了看受伤严重的伤患。
因为前几场仗都打得不大,所以重伤的人不多,估摸二十余人左右,太医们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唯有一个没扛过来,江蕴进去的时候,他正在被人往外抬。
“他怎么了?”江蕴问道。
卢太医轻飘飘道:“死了。”
“死了?没救回来?”江蕴道:“放下我看看。”
卢太医摆摆手,道:“不必放下,死了就快些抬出去。”
“卢太医,让我看一眼吧。”
江蕴不死心。
既然能住在这帐子里,说明昨晚还是活着的,真的就没得救了吗?
卢太医看了她两秒,道:“那就放在外头,你快些看。”
江蕴不知道,卢太医昨夜是没有过年的,他睡前就带几个太医在这重伤兵将的帐子中仔细救治过,按理来说江蕴昨夜也该来,只是他太知道苏明樟了,若昨夜江蕴一落脚就来连夜忙着,他定然是会发作起来。
因为昨夜就能给的药都给了,所以他清楚的知道,他扛不过去就是扛不过去了。
江蕴,年纪轻,行医才数月,手底下没死过人,天真的以为都能救活。
卢太医一叹,在几步外默默看着江蕴的动作。
只见她弯下身去,仔细检查,想要从刚刚咽气的人身上找出一丝还没死透的迹象。
找不到迹象后,又用银针在几处关键的穴位试探,仿佛是希望他只是一时假死闭气,还有回生的可能。
最总一番折腾,江蕴缓缓起身,让人抬走了他。
心中是说不上来的滋味。
“这就难受了?这又不是死在你眼下,这是死在我眼下的,是我没救过来,你倒是替我难受起来了?”
江蕴不知如何说,半晌,她道:“许是觉得行医就是该救人,却要看着人死在自己眼前,很是无力。”
卢太医走出来,嘴里道:“你怎么跟我十几岁时一样。”
江蕴:“那我就是十几岁啊。”
她才十七啊。
卢太医掸了掸袖子,道:“那等你到了我这般年纪,看这些生死之事,只要不是自己的至亲,心中也就没有波澜了。”
江蕴不解,问道:“当真一点也没有吗?”
卢太医淡淡反问:“有波澜有用吗?”
他最初从医的时候也是,一个救不回来,看着病人在自己眼前求了又求,把自己当神仙菩萨,但是自己却无能为力时,他哭的跟病人双亲一样难受。
但时间长了,总要明白,自己只是个从医的凡人,不是神,尽人事听天命,若是每个救不回来的他都要为之难受许久,那便只有无尽的痛苦。
江蕴回答不上来卢太医的话。
卢太医便又道:“你以为让你来边境历练什么,纯粹吃苦?还是这最简单的处理外伤?”
江蕴道:“我以为是,处理战后重伤的应变之能。”
卢太医道:“那占三成,七成,练心态。”
这句话若是在之前说,江蕴定是半分都不理解。
但是现在说,江蕴只觉得十分深刻。
“练心态……”
她默默重复了一句。
卢太医又道:“过些日子,又战了,你看到更多人死在眼前,就会慢慢习惯了。”
说罢他又问道:“你之前可见过人走?”
江蕴点了点头。
她见过,还杀过,她觉得这没什么,不值得怕,也不会心慌难过。
但她忘了,自己杀的那些,都是该死之人,她杀的那些人,若是不死,只怕自己就会被他们弄死。
但真看到无辜者死在自己眼前,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江蕴喃喃道:“虽见过不少,但是不一样的,那些是我想杀的,这些是我想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