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如云一路步履蹒跚。
她没走多远便出了满头的虚汗,抿着毫无血色的唇瓣,走一会儿停一会儿,没力气了就歇着,缓过劲来又接着走。
封小白看着荆如云跌跌撞撞的身影,心想,这该是她一生中最难走的路了吧?
半个时辰后,荆如云来到了码头。
在一地痛哭的人群中,找了家人的身影。
荆父佝偻着背,捂着脸坐在那儿一言不发,荆母满脸泪水,靠在麻布遮盖的尸体旁,近乎要哭晕过去。荆老大也赶来了,人高马大的汉子通红着眼眶,正在同码头管事交涉。荆二娘木着脸,呆呆地靠在荆母身边。
荆如云慢慢走过去,轻轻掀开了麻布,看清之后,唇瓣微微颤抖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轰……”世界开始剧烈摇晃,几十道白色碎片开始分裂,在天空中露出一道巨大的口子。
封小白抓住机会,凑到荆如云耳边大喊:“荆师姐,快醒醒!”
一如叫醒魏西陵那般,铆足了劲儿的试图唤醒她。
荆如云脸上满是泪痕,依然怔愣在原地,只是眼底似有一丝挣扎的神色,转瞬又消失不见。
“回去吧。”荆老大接过码头赔的银子,哑声道。
几个邻居帮忙抬起地上的木架,沉默着向荆家走去。
荆家穷的四面漏风,荆老三也还是个孩子,丧事便没有大办,只在家里停了几日,寻好墓地位置之后便匆匆下葬了。
荆老三的死,让这个原本就过得十分艰难的家,变得更为支离破碎。
荆如云在荆老三死后,整个人一直都是木木的,几日下来一句话也没说。
荆父和荆老大要张罗丧事,完了还得忙着上工,在家里待得时间很少。
荆母伤心过度,天又冷了,荆老三下葬之后她便连夜发起了高热,荆二娘只得留在家照顾她,一时间没人顾得上荆如云。
这日,京城下起了大雪。
荆如云出了门,晃晃悠悠地往屋外走。
荆二娘出来去厨房打热水,看见她衣衫单薄地往外走,不耐道:“天这么冷,你穿这么少还要出去玩?到时候生了病我们哪里来的钱给你买药?你能不能懂点事?!不要再拖累我们了?”
荆如云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她,道:“……我走了,不要找我。”
荆二娘哑了声,好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你说什么?”
荆如云缓缓道:“我走了……不回来了……不用找我了。”说完,幼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大雪之中。
荆二娘愣在原地好半天,直到手里的热水失了温度,这才丢了魂似的回了屋。
她一向不待见这个妹妹,从出生以来身体就一直不好。八年来,家里为了给这个妹妹治病,散尽了家财。每次荆如云一生病,家里就要穷的揭不开锅。
父亲和大哥没日没夜地上工,母亲除了忙活家里还得经常去接些洗补衣物的活计,她自己也是从小就得去铺子里做工,什么能挣钱的活都得咬着牙干。
老三也是,才十岁的年纪,就什么苦都吃尽了,如今为了一点银子,把命都丢了。
荆如云走了,走了之后,没了她这个吞钱的大窟窿,家里再也不用这么难了。攒个几年,大哥也能好好说亲了,小林也许会对她回心转意……
荆如云走了,她终于走了,这不好吗?
……
雪越下越大。
不少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回了屋子躲避,想等到雪稍小一些再出去忙活。
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少,急匆匆路过几个人影,诧异地瞥了荆如云一眼,又很快擦身而过。
封小白跟在荆如云身后,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荆如云一直走一直走,始终不肯回头,断断续续地走着,也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只希望离家里远一点,再远一点。
直到来到一座破庙前。
荆如云再也没了力气,摔倒在庙前的大街上,大雪呼啸地撒下,很快在她身上铺了一层雪。
封小白急的团团转,尽管知道她不会死在这儿,但是就是急,迟迟等不到救星的那种急。
终于,一个老乞丐出现在庙门口,看到雪地里的荆如云,“哎哟”一声,连忙跑过去把她挖出来。
老乞丐抱着几乎冻成冰的荆如云来到庙中,捡起地上的干草全往她身上堆,又把自己身上的破布袄子盖在她身上,搓着手叹道:“真是造孽啊,谁家大人这么不当心,把孩子丢在这大雪天那。”
他似乎懂些医术,给荆如云探了探脉,探完之后打量了下荆如云,见她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很快就把事情想明白了,好半晌没说话。
“……也怪不得你父母了,这年头,平常百姓家里难捱的紧,谁家都养不活你啊。”老乞丐长叹一声,“你这病要想好,没个千把两银子不行喏。”
老乞丐也没银子,对于荆如云能不能救回来,只能听天由命。
他拿出破罐子,支起火来,煮了点热水喝,一边掏出一个脏兮兮的窝窝头,丢进了罐子里。
一个和尚就在此时走了进来,他的肩膀上还蹲着一只黑漆漆的狐狸,背后有三条尾巴。庙外飞雪漫天,他的身上却没有沾染到一丝寒气。
封小白盯着那只黑狐狸,越看越眼熟。
老乞丐也没有被那怪异的狐狸吓到,他似乎颇有些见识,招呼着和尚,和气地笑着:“这位法师,过来烤烤火吧?”
和尚行了个佛礼,坐在了火堆旁。
目光很快落在荆如云身上,抬起手开始输送灵力为她驱寒。
很快,荆如云泛着紫的面色开始红润起来。
老乞丐见了,赞道:“法师好功力。”他捞出窝窝头,一边吃一边说着:“这孩子昏倒在庙前,大病缠身,估摸着是被家里人遗弃了,法师慈悲为怀,可否收她在身边,做个童子也好啊。”
和尚皱了皱眉,似有些为难,“出家人在外风雨漂泊,居无定所,她一介女子跟着我,多有不便。”
“这是哪里话,”老乞丐道,“她无处可去,一身病骨支离,老汉我也没有银子帮她治病,法师功力了得,想是不缺这些黄白之物的,就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吧?”
和尚思虑片刻,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答应了:“贫僧会想办法为她治病,病好之后,是去是留,全由她自己做主。”
“这便好了。”老乞丐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笑意,“法师可带了纸笔,老汉我略通医术,写个方子给你,照着这个方子抓药便是。”
和尚手中灵光一闪,一套笔墨纸砚显现在地上,“施主请。”
荆如云短暂地从刺骨的冰冷和疼痛中醒来,只模模糊糊地看清楚老乞丐和和尚的身影,很快又陷入了昏迷。
画面一转,封小白眼前一晃,猝不及防来到一座城池脚下。
入目便是满地尸横遍野,到处都是将士和战马的残肢断臂,森森死气萦绕在大地之上,还有数不尽的怨气、煞气、阴气、死气……
和尚肩膀上蹲着黑狐,身后跟着十三岁的荆如云,在这城池脚下的血地中站立。
“阿弥陀佛。”
荆如云抬起头,露出尚有些稚嫩的脸,将城池上的三个大字念了出来:
“燕,云,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