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大道:“杨东家,照你看,这些虫子下雪时,能不能冻死?”
杨树苦笑道:“我对这方面一窍不通,自小也没怎么种过田,怕是要去问那些老把式才知道。”
现在都九月了,还是没有下一点雨,山间地头早已没了一点绿。
井水一天天的浅了,听说山里有些泉水已经干涸。
官府眼见着灾情日日加重,无计可施。
赈灾粮食放了半月,就说没了。
衙吏们更是便逐家上门,说要请高僧做法事祈雨,城里不论大小商贾每户须出五两银子供奉。
杨树交了银子,眼中忧色更浓。
祭坛设在城外,高大的祭台上,坐满了七七四十九个僧人,据说要念足七七四十九天经文,才能祈求上苍垂怜。
降下甘霖,滋养万民。
法会日夜不停的做了半个月,一滴雨也没下。
衙门又来收钱,说已经找了能人,找到了杀虫的方法,但需每家再凑十两。
若是有人不给,衙役便拔刀砍下。
陆续听到有饿死人的消息传出。
城里人心惶惶,秋月也觉得心慌得厉害。
到了月尾,天气阴沉沉的,看着像是要下雪。
人们重新燃起希望。
下了雪,虫子被冻死了,明年春耕就还有盼头。
杨树看着家里一天比一天少的粮食,心里像被石头压着,怎么都喘不过气来,
九月的最后一天,杨林那边的婆子过来,说刘氏发动了,让她过去看看。
秋月问那婆子:“请稳婆没有?”
“回太太,请了的,现下正在产房忙着。”
秋月便交代了家里几句,把往常家里剩的一点糖和半匹细棉布包了,随婆子过去。
还未进门便已听到刘氏的惨叫。
黄氏还有刘氏的姨娘,早已在客堂等着。听到她的喊叫,坐立不安,频频往往里看去。
看到秋月进来,黄氏笑着跟她打招呼,“妹子,你也来了。”
“是。”秋月把东西放下,侧耳听了一会,问道:“发动多久了?”
“还不到两个时辰。”
那还早得很。
她这才坐下,婆子便奉上茶。黄氏指着那姨娘笑道:“这是我家姨娘,姓尚。”
秋月笑着朝她点点头。
“小叔去哪了?”
黄氏皱眉道:“县太爷一大早着人来请去衙门,说是共讨治虫良计。”
“不是说寻到了能人,有了良方?”
“哼…”黄氏冷笑一声,“有没有能人,还不是他们自己说了算。”
“现在人人等着下雪,再这么旱下去,明年怕不是要去逃荒。”
尚姨娘听到逃荒二字,身上不自觉的抖了一抖。她当初就是家乡遭了灾,逃荒路上被家里人买了,又被人牙子辗转卖到刘家的。
据说那时,还有人吃人。
黄氏道:“县太爷今年任满,怕是得在城里刮一层皮再走。”
秋月心里也愁闷的很,短短的月余时间,他们家交出去十五两银子,差不多是一年的积蓄。
现在做不了生意,只出不进,也撑不了多久。
又等了近三个时辰,刘氏终于生下一个女儿。秋月看过孩子,说了几句吉祥话,便先回去了。
黄氏和尚姨娘守着,想来也无事。
孩子洗三那天,衙门又来人了。
这次是因为能人说,桃树叶子捣汁,泡石灰水可以杀虫。
但现在千里枯黄,哪来的桃树?
所以县老爷得派人去更南方采买,但是衙门太穷了,实在拿不出钱,只得向乡邻凑脚程费。
不多,就十两银子。
杨树多说了一句:“现在天冷了,马上就要下雪。何须千里迢迢去南方买桃叶?说不定一场大雪便能把它们冻死。”
衙役即刻抽出刀要砍。
秋月忙把杨树拉开,陪笑道:“官爷息怒,他一介村夫,什么都不懂,随口说说而已。您二位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他这一遭。”
说着奉上银子。
衙役得了钱,脸色缓和下来,冷哼一声道:“衙门去南方采买桃叶,为的也是黎民百姓。不是为我们自己,往后休得胡言乱语,旁人听到,还以为是衙门强抢你们的。”
秋月陪笑道:“是,官爷说得有理。”
杨树气得脸色煞白,等他们走后,问秋月道:“家里还剩多少银钱?”
秋月叹口气,“不到五两。”
他们做的不过是小本买卖,哪里经得起这么搜刮。
一家人过去杨林家时,碰巧他刚从衙门回来。
杨树拉着他问:“现在衙门到底是个什么章程?怎么三不五时的来搜刮银子?”
杨林苦笑道:“县老爷把我们叫去,只不过是做做样子,哪里能想到什么良方。他还有几个月任满,过完年就去别处了,可不得多搂些银子。”
城里的富户也叫苦连天,敢怒不敢言。
也只有杨林他们这批举人,能躲过去一些。
杨树想着,如果实在没办法,干脆举家迁到省城。
大不了多花些银子赁屋子,也不白白便宜了别人。
城外的和尚终于念完四十九天经,他们走的那天,阴沉沉的天,却被日头开云破雾,瞬时晴空万里。
据说县老爷气得砸了手里的茶盏。
大街上,满是形销骨立的人,麻木呆滞的乞讨着。
令人意外的是,秋星竟亲自送了一小袋粮食过来。
秋月也没让他进门,道:“家里不缺粮食,你拿回去吧。”
秋星以为她还在赌气,说道:“姐,你就收着吧,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秋月:“谁跟你赌气?说了不要,赶紧回去吧,仔细被人抢了。”
说着便关上门。
秋星在外头站了一会,见巷子边有人直直的盯着,怕真的被抢,赶忙走了。
北风越吹越紧,小年那天,黑压压的云里,终于飘下了洁白的雪花。
全城的人欢呼雀跃,有些甚至当街跪下,直呼青天有眼。
秋月一家也松了口气。
这场雪,从小年一直下到年三十。
整个县城都被埋在厚厚的雪堆里。
城外的乱葬岗,每日都有冻死的人被丢进去。
吴成过来借了两次粮食,现在没了生计,徐老四和徐小弟,又住在他家里。
杨树有心要劝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