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方不禁回忆起梦境中的经历。
在梦里,他的灵魂像是被带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那里一切都是方的,四方的山、四方的树、四方的城池……还有奇怪的俊秀公子。
他像是一个木偶,被莫名的线牵着,但他的思想又是那么清晰。
有些奇怪的规则他仿佛无师自通,可现在去回想他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梦境最深刻的记忆,似乎只剩下了那两样好吃的食物,一样像是糕点,松软香甜,他没见过。
还有一样则是寒瓜,他吃过但都没有梦里的甜美。
“真是个奇怪又真实的梦。”
谢方忍不住再次感叹。
听到屋内的动静,守在门外的贴身小厮匆匆走进来服侍。
“老爷,您醒了。”
“吩咐下去,今晚的晚食给老爷我上一份寒瓜。”
这时节吃寒瓜很正常,小厮也没多想,一边答应,一边服侍谢方穿衣。
谢方从榻上走下,突然被什么绊了下,差点五体着地。
小厮吓得魂都飞了,还好谢方自己扶住了。
看到掉落在地的东西,小厮愤愤的抱怨。
“定是收拾房间的婢女不仔细,把这书本都落下了,这才害老爷您差点摔跤。”
小厮的话并非空穴来风。
如今谢氏宗族一起迁来建康,一大家子人都住在一块儿。
一应事务都由主支打理分配,作为旁支庶出的谢方自然只能蜗居在这狭窄的小院内。
即便他在外面经商挣钱再厉害,回到家里,仍旧要看主支的脸色。
挣来的钱也大都上交给主支拿去打点人脉,博前程了。
毕竟没有主支,他们谢氏早就在北方政权沦陷时一起覆灭。
而他现在之所以能在南边经商顺利,也多亏了主支在背后的支持和震慑。
大家族一向如此。
所以,谢方倒是没什么不甘的想法。
唯一觉得可惜的是,如今谢氏新上任的当家主母眼皮子太浅,连他这个旁支的用度都要克扣,派过来使唤的婢女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因为有前科,所以才有小厮的打抱不平。
不过,这会儿谢方的注意力都不在这上面,全被地上的褐色皮革本子以及那根洁白的羽毛笔吸住了心神。
他就说怎么觉得有些眼熟呢!
这不就是他梦境里那个贵气公子送他的临别赠礼嘛!
原本他还嫌弃来着,给什么笔墨啊,又不能填饱肚子,还不如吃食有用呢。
由于幼年时的经历,谢方对食物一向珍惜,多年下来就养成了这好吃的毛病。
但他现在脑子里却什么想法都没了,只盯着那书与笔心中狂跳!
他这是遇到鬼神了?
那到底是鬼还是神呢?
梦里的东西竟然真的能带到现实?
不,说不定是他真的去了那个地方呢?!
想到这,谢方让小厮把本子递过来。
他翻开封面,印入眼帘的就是几行龙飞凤舞的字。
“只言商道皆重利,未知犒师救国情。”
“血染乱世沙场泪,谁解苍生痛苦心。”
“——赠 天圆地方万”
“希望村 路凡”
和梦里的一模一样!
谢方怔在原地,内心纠结万分!
犒师救国,其实是一个典故。
讲的是春秋战国时期,一位叫弦高的郑国商人利用自己的智慧和机智,?成功阻止了秦军对郑国的袭击,?避免了郑国的一场灾难。?
而放在这首诗里,却又有着别样的意味。
如今胡人肆虐北境,朝廷南迁后,再次陷入温柔乡,不思恢复故土,反而又陷入了争权夺利之中。
那些自诩高人一等的王公贵族尚且不思救国。
他一介低下的商人,也能报国吗?
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人就是最低下的职业,连工匠都比不上。
他虽能日盈万金,但在家里,也不过是一个任由主支呼来喝去的奴才。
他的地位,连主支身边的贴身奴仆都比不上。
可是,他甘心吗?
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养的却是别人的儿女和权势富贵,他的儿女只能跟他一样蜗居在这一方狭窄的小院内。
这样一个畸形的阶层礼法,他甘心吗?
这样一个民不聊生的国家,他还值得效忠吗?
一瞬间,谢方的思绪万千。
这首诗就像是魔鬼,撕破了他心底最黑暗的地方,无穷的欲望和不甘不断的涌了出来。
谢方用尽全力将本子合上,同时封住的是心底蠢蠢欲动的魇兽。
“温儿呢?”
谢方试图把自己的思想转移,然而开口后才发现他的嗓子不知何时变得沙哑。
小厮很惊讶,关切的问了一句,又耐心回答。
“老爷,您没事吧?少爷在书房看书呢。”
听到这,谢方的心中又是一痛。
他的儿子自幼聪颖,在读书一道上很有天赋。
奈何他是个商人,他的儿子也断了向上的道路。
哪里像主支的少爷一般,还不及弱冠,宗族就为其早早的铺好了道路。
不怪谢方心里不平衡。
东晋的官员选拔制度仍旧是推举制,又叫举孝廉,由官员进行推举。
而官员的推举依靠什么呢?一看家世门第,二看名誉声望。
第一条直接造成了一个社会现状: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家。
第二条也同样不容易。
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哪里来的名誉和声望?
靠的还不是家里帮忙造势,就算真有名气,也得能传出去才行。
在这个世道,没家世,没人帮忙,靠自己想出人头地,基本是痴心妄想。
就连谢方,他出去经商,虽说很大程度是自己努力打拼出来的成果,但他也不敢说这里面没有一分是家族在背后提供的便利。
所以,他就是想脱离出来,也是不可能了。
宗族不会同意,与他利益相关的世家门阀不会同意。
不过,他不能,不代表他儿子也不能。
更何况,这么离奇的事情都发生了。
这是不是说明,老天都想让他争一把?
既然如此,若不做点什么,未免显得他谢方太怂了些。
想到这,谢方不由再次把目光放到手里的皮革本子上。
“去!把你们少爷叫来。就说老爷有事找他。”
小厮挠了挠头,不明白今天的老爷是怎么了。
明明就小憩了不到半个时辰,感觉跟变了个人似的。
他想不通,但还是匆匆跑去找谢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