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陛下,内殿那位贵人的脉象,其实……”
她话说了一半,却见一名小太监走进殿中,道:“启禀陛下,贵妃娘娘和宁国公世子来了。”
“哦?”宣武帝似有疑惑,不过很快便轻笑道:“呵,来得倒快。”
“叫他们进来吧。”
沈栖姻下意识朝门口的方向看去,就见萧琰跟在一名宫妃的身后步入殿中。
有别于皇贵妃的妩媚绝伦,宜贵妃的样貌并不算太过出众,与其用“美丽”、“漂亮”这样的字眼儿来形容她,倒不如用“可爱”来得贴切。
沈栖姻还是头一次在如她这般年岁的人眼中,看到这样纯净澄澈的目光。
她有一双杏眼。
又长着一张娃娃脸。
身上穿的也不似皇贵妃那样繁复华丽的宫裙,颜色清淡,样式素雅,发髻上只簪着两朵粉色的花,其他首饰一概俱无。
饶是如此,她坐在皇贵妃身边,却愣是没有被对方的锋芒盖住。
沈栖姻看得出神,甚至忘了要收回视线。
直到——
一道修长的身影站到她旁边,不偏不倚地挡住了她的视线。
沈栖姻懵懵地转头看去,正对上萧琰晦涩难言的目光。
她瞬间回神!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但总觉得他刚刚的那个眼神不太“友善”。
再说宣武帝见了宜贵妃,似乎很是开心,笑着说道:“今儿倒是巧,你们姑侄俩怎么一起来了?”
宜贵妃看了沈栖姻一眼,意有所指地说:“臣妾来见见寒玉的心上人。”
一听这话,沈姑娘的小心脏不禁“忽悠”一颤。
她拿余光偷瞄萧琰的反应,却见他神情冷肃,端方稳重,并不像面对自己时,动不动就红了脸。
“原来这位姑娘竟是寒玉的心上人。”皇贵妃忽然开口,却说:“模样倒是生得不错,只是出身未免太低了些。”
宜贵妃笑道:“那姐姐还不赶快求求陛下,抬一抬这丫头的身份?”
闻言,皇贵妃脸上的笑容顿时就淡了:“……陛下英明神武,心中自有考量。”
“此事稍后再议不迟。”比起这个,宣武帝显然是更关心皇嗣的问题:“云安,你继续说,内殿之人的脉象如何?”
萧琰这时忽然开口:“你据实禀报,不必害怕。”
有一说一,他这话的确叫人安心几分。
微微点头,她启唇道:“回陛下的话,是喜脉。”
可紧跟着,她的话锋却陡然一转:“不过,是利用药物造成的喜脉的假象,其实并未有孕。”
不知为何,听沈栖姻说那女子有孕是假的,宣武帝反而大喜:“你确定?”
“确定。”
“好!”宣武帝激动地都站起来了:“不愧富有‘神医’的美誉,果然名副其实!”
“还有一人,朕也要你与她诊一诊脉。”
“……是。”
她好像知道陛下召她进宫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了。
再次给一位藏匿在纱幔后的女子把脉时,沈栖姻彻底印证了心中的猜测。
这次这位女子,是真的喜脉。
想来,是之前丽贵人的事情让陛下如鲠在喉,如今再有后宫女子害喜,他便不敢轻信这喜脉究竟是真是假。
于是,他便找人服用了这假孕的药,以此来让太医院的太医们分辨。
只是他们这方面的经验少,并未瞧出有何不同。
秦隶便趁此机会,将自己推了出来。
他应当是觉得,太医院那么些国手都诊不出端倪,自己定然也看不出什么,若真当喜脉报给陛下,来日他仗着皇贵妃的势治自己一个欺君之罪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果然!
在沈栖姻将这次的脉象报给宣武帝时,秦隶便立刻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说:“哎呦呦,神医当真有本事,只是不知,您是如何诊断出来的?”
沈栖姻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问:“这位公公也通晓岐黄之术?”
“不、不懂啊。”
“那你问什么?”沈栖姻语气柔柔的,只是这话却似绵里藏针:“我说了你能听懂?”
“噗——”
宜贵妃“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再说秦隶被堵了这一句,先是一愣,然后才立刻点头哈腰地请罪道:“是奴才多嘴、是奴才多嘴。”
他这反应有些过了。
无非是仗着一句“打狗还得看主人”,因此刻意放低自己的姿态,想叫皇贵妃觉得是她的尊严遭到了挑衅,故而为他出头。
谁知这时,萧琰却忽然来了一句:“知道自己多嘴还不掌嘴?”
话落,满殿皆寂。
直到宣武帝语气微沉地说:“世子的话,没听到?”
“……奴才这就打、这就打。”说着,他便忙不迭地放下手里的拂尘,左右开弓,连扇了自己十几个巴掌。
他都这个岁数了,多少有些扛不住。
眼前都开始冒金星了。
从头至尾,皇贵妃竟是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几时宣武帝叫了停,沈栖姻便不给他为自己辩白的机会,抢先一步解释道:“启禀陛下,服用药物后的脉象与喜脉极其相似,并非云安三言两语便能解释得清其中的区别,否则的话,太医院的诸位太医也不可能混淆两种脉象。”
“不过,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让陛下更为直观地鉴明两种脉象。”
宣武帝一脸激赏之色:“说来听听。”
“我曾听师傅说,有一种花的花瓣,以其汁水调配入药,若是有孕之人服下,并无妨碍,但若是假孕之人服用,便会作呕不止。”
“是什么花?”
“永州之地特有的听雨兰。”
旁人听了这话尚未如何,倒是秦隶,脸色骤然一僵。
听雨兰,是当年永州太守为贺***及笄,特意命花匠培育出的新鲜花种。
其花花色艳丽,花姿纤巧,深得陛下和各宫娘娘喜爱,后来便被选做宫中之用。
但上京不比永州,四季如春,气候湿暖,这里四季分明,因此一入秋,听雨兰便凋零殆尽。
虽则可凭人力扭转,但宣武帝认为万物更迭自有其道理,没必要为了一处景致便空耗许多人力物力,因此如今这般时节,已再难寻觅这花。
偏偏——
他府上就有!
秦隶满眼郁结之色。
这花原本是专门进献给***的,后来又选为御用,虽然没有明令禁止别处栽培,但通常情况下是无人敢种的。
他也就只是偷偷摸摸地在温房之中种了那么一株。
萧世子执掌的千鹰卫替陛下监管朝廷各处,自己府中的情况,陛下未必不知道,只是他到底没有大张旗鼓地宣扬开来,想来陛下也犯不着为了这点子小事就治他的罪,因此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眼下的问题是,陛下需要那株花来入药,自己若是直接拿出来,那就是明告诉世人自己做了什么,若有人想给他穿小鞋,一穿一个准儿。
可若是不拿……
日后陛下能饶得了自己?
这横竖都是个死啊。
秦隶急得满头大汗,又不禁琢磨,自己府上有听雨兰这事,这丫头是怎么知道的?!
还是说,这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
出神间的工夫,秦隶就听宣武帝说:“这花宫中倒有,只是入秋后便已凋零殆尽,若是即刻命人赶赴永州,少说也要月余才能回还。”
“但长途跋涉,只恐那花不再新鲜,影响药效。”沈栖姻若有所思道:“若是上京城内有现成的就好了。”
“可能性不大。”萧琰忽然开口,音色冷沉地说道:“那花原是独独献给***的,后又被选作御用,怕无人敢行此不敬之事。”
末了,他又对宣武帝说:“不过事关皇嗣,马虎不得,臣请旨全城搜查,或许会有收获。”
秦隶听了这话,魂儿差点没飞了。
他一时也顾不得萧琰方才给这事定了个“大不敬”的罪名,只“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战战兢兢地请罪道:“奴才有罪,还请陛下恕罪。”
“何罪之有?”
“……回陛下的话,那听雨兰,奴才家里便有一株。”秦隶撅着屁股跪在地上,将头磕得“哐哐”响:“陛下明鉴,奴才绝无不敬之意,只是偶然拾到了残株,想着花房直接丢了怪可惜的,便一时猪油蒙了心,带回府上种了起来。”
“不成想,竟还真的活了下来。”
“此事是奴才未能及时向皇贵妃娘娘和陛下禀报,还请陛下饶奴才一命。”
皇贵妃闻言,也忙起身告罪:“陛下明察,臣妾亦不知此事,否则的话,断不许他如此。”
宣武帝却并未责怪她,只摆摆手,让她先坐下。
他也没有处置秦隶,而是说:“先命人去取了听雨兰来。”
有小太监领了令,快步而去。
沈栖姻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根本无人看出,她欺君了!
那什么用听雨兰入药测看有孕是真是假的话,完全就是她胡诌的。
其实压根不用那花。
只需一种名为“云箭草”的草药就够了,而这种药材,随便找个山头就能薅着一大把。
而她之所以那样讲,是因为她在梦到三娃身处秦府的那个梦里梦到过,这个老不死的之所以会养一株听雨兰,是因为那花能调配出使人身动情热的药来。
那药,都用在了她师弟的身上!
这账,她会一笔一笔地跟秦隶算清楚!
至于欺君嘛……
她根本没在怕的。
毕竟她身边站的这位大人可是连皇子都敢杀,她撒个谎又咋了。
圆回来就是了。
宣武帝一共派出了两拨人。
一拨去秦府取那听雨兰。
另一拨,则是去广仁堂取沈栖姻的药箱,以及她写下的所需的药材。
她写了一堆。
但除了云箭草有用处,其他的都是障眼法。
受她师傅亲传,她那药方故意写得跟鬼画符一样,确保别人看不明白,但他们师兄弟几人一看便知。
万事俱备,她便装模作样地鼓捣出两碗药来,分别给那两名女子服下,果然有孕之人安然无恙,假孕之人呕个不停。
宣武帝喜不自胜。
沈栖姻虽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欺君,但她并非有勇无谋,事后便立刻为自己找补道:“启禀陛下,此法乃是家师所传,未经他老人家允许,实在不便公之于众。”
“而且听雨兰不易得,即便有药方也难入药。”
“加之所需药材良多,剂量也要严格把控,怕就是告诉了太医院的诸位大人,他们一时也难以掌握,万一有个闪失,怕会得不偿失。”
“不过近来,我与师兄师弟研制的新药方已有眉目,只消最终确认,便可奉于陛下。”
宣武帝很是满意她的做法,不住地点头赞她:“杏林春暖,医德厚载,不外如是啊。”
宜贵妃嗔笑道:“陛下就只夸夸就完啦?”
“怎会!”宣武帝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得意味深长地看向萧琰,问他:“依寒玉看,该如何嘉奖啊?”
换别人肯定是不敢说的。
可萧琰却有一种“你敢问、我就敢说”,直接来了句:“金钱,权势。”
宣武帝:“……”有点耳熟。
金钱也就罢了,可这权势……
他才给这丫头封了乡君,还没到一个月呢,总不好再封吧。
于是便道:“这样,朕今日就先赏些金瓜子,等来日那药方送到了太医院,朕再连同你和你的师兄师弟一齐赏赐,你意下如何?”
沈栖姻当然乐意,连忙拜谢。
宣武帝笑眯眯的,虽有帝王之气,却也是难得的和善。
直到——
他看向秦隶,面上虽有笑意,眼底却寒凉一片,说:“你私自种下听雨兰,虽有大不敬之嫌,但也是你的这株花,解了朕的燃眉之急。”
“按说,是不该再罚你的。”
“但你是皇贵妃身边的人,她又有协理六宫之权,若饶了你,只怕要让她背个骂名……”
这话,就逼得秦隶不得不自己请罪了。
他硬着头皮道:“……为证皇贵妃清白,请陛下降罪。”
“嗯。”宣武帝点了点头:“念你有了年纪的人,便不施以重刑,只革去首领太监之职。”
“对了,你不是喜欢花吗?那日后在御花园做些侍弄花草的活计,你意下如何呀?”
“奴才、奴才……”
秦隶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话没说完,就经受不住打击似的,当场晕了过去。
别说他感到震惊。
沈栖姻也意外得很。
她想过陛下会惩处秦隶,但也琢磨,毕竟有皇贵妃的面子在,也许只是小惩大戒,谁知道一出手便将他官都撸了!
怪道人人都爱争名逐利,这可是实打实的好东西啊。
一路被萧琰带出宫,沈栖姻都沉浸在日后他权倾朝野,自己跟着他“狐假虎威”的美梦中无法自拔。
直到两人上了马车,她被他一把扯进怀里,方才终于回过神来。
紧跟着颈侧便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疼得她微微蹙眉:“嘶——”他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