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渚帝不说话,暮颜便也安静地喝着茶,龙涎香的袅袅香味中,时间慢慢流淌而过。
许久,宽大书桌后的男人沉吟着说道,“小夕……对不起。是舅舅没有保护好你,不要恨舅舅……”
一代帝王今生第一次说对不起,对着自己胞妹的子嗣,明知道这声对不起,迟到太久,这一生说完,他整个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断魂大山脉里,有一片土地,终年寸草不生。”暮颜放下了茶杯,偏头看向似乎因着自己突然而起的话题有些不太明白的良渚帝,惨然一笑,那笑,悲戚而绝望,她说,“暗杀下毒,背叛与被背叛,明明是吃过一锅饭,睡过一张床的战友,突然之间就成了刀刃相向的敌人。……那一年,血流的真多啊,所有人都死了,首领说,他有一个跟我一样大的女儿,在等他回去……可是,所有人的魂魄都留在了那片因为毒血浸润,所以寸草不生的土地上,那里,夜夜英魂呼嚎……”
沉默。
缥缈的龙涎香似乎有些浓稠、凝重,让人透不过气来。
一个八岁的孩子,在这样的惨烈厮杀里,学会了人生里最最刻骨铭心的一课,那是以鲜血和生命书写的哀歌。自此后,她该如何忘却那些为她流的血,她该如何去相信身边的人?
“陛下,我终究是活了下来,并且在世人眼中活的很好很耀眼,成了无数女子艳羡的目标。但是这一声对不起,我不能说没关系……断魂山脉里那些被囚禁在焦土之上的灵魂,再也回不来。”这一声对不起,该是他们受的,一代帝王,外戚专权,后宫妖孽横行,残害忠良,这一声来自帝王的对不起,他们受得起。
良渚帝眼中神采寂灭,他看着少女起身,朝外走去,突然觉得,心中某一处,微微地痛,不剧烈,却绵长,一点点抽光身体里所有的力气。
“陛下。”手触及御书房大门,少女止步,开口说道,“听闻,当年那具尸体运回来的时候,陛下您掀开了一角看了一眼,便再也看不下去了,之后便病倒了。就这一点,上阳夕颜就不曾恨过您。还请您为了良渚社稷,保重身体。”
说罢,推门离开。
门外,福公公低着脑袋,额头微微有些薄汗,搁置在身前的双手微微地颤抖着,暮颜只当不知,跨步离开。
身后,良渚帝突然将自己的脸埋进了掌心……倾城,你看到了么,你的女儿……如今已经优秀到令世人艳羡,尊贵到受万民朝拜,她手握夕照半壁江山,而良渚,也是她的倚仗……
……
来的时候悄悄地来,走的时候自然是光明正大地走。
暮颜坐着车辇一路出了皇宫,朝着将军府而去。回了良渚,自然是要回将军府的,毕竟,无论如何,她都是将军府的三小姐,何况,时隔多年,也该回去看看的。
只是,车辇才出皇宫大门,就停了,青影的声音响起在车外,“长公主殿下,我们家公子有请。”
纤纤素手撩开车帘,就见对面停着一辆通体黑色的马车,低调内敛,而马车旁的大树下,站着的男子,清华贵气,一袭黑色锦袍,袖口领口都绣着繁复的图文,宛若古老的咒语,平添了一抹神秘感。
他看过来的眼神,清凉如水,温柔缱绻,勾起的嘴角若有似无地撩拨着,他唤,“颜儿。”
“锦辰哥。”暮颜在小平的搀扶下,款步下了马车,走到谢锦辰跟前,抬头看他,言笑晏晏的模样。少女很少这般盛装,流光锦织就的朝服,在日色下光彩夺目,却依旧掩盖不住少女倾城风华,两年多未见,容颜并未大改,只是风华更盛,气质更加贵气清淡,倒是少了几分当初孩童般的娇俏。
她仰头微微笑着,说,好久不见。
此地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两人一同前往了万品楼。郭掌柜看到多年未见的主子,差点儿喜极而泣,带着俩人去了关闭了两年多的雅间,雅间里一尘不染,日日打扫,只盼着主子回归。这些年,万品楼有多么声名鹊起,他就有多么想念主子,当初家道中落又被人诬陷手脚不干净丢了饭碗的郭掌柜,觉得此生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当初没有因着一个小孩子而拒绝这件差事……
他激动地上好了茶,替他们掩好了门便退下了。
雅间里,谢锦辰看着低头沏茶的少女,近乎于贪婪地看着她的眉眼,只是看着看着,眼神却渐渐有些退了光彩,斟酌着说道,“她……”开了个口,便说不下去了。北遥的事情,是他们之间横着的沟壑,虽然北遥不是受命于他,却终究是他送去的人。
暮颜淡笑着摇了摇头,似乎不想提这件事,笑着说道,“听说,锦辰哥如今回到了谢府,朝堂之上也深得重用,还未恭喜锦辰哥。”
谢锦辰微微一愣,似有苦涩之意,他们之间,不可避免地陌生了许多……也许,当年朝堂之上瑞王为他求圣旨赐婚的时候,这个孩子就已经和自己有了隔阂。她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必然是极其不喜欢这种一道圣旨得来的赐婚的……当初,自己终究是急切了些,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说道,“不过是陛下抬爱。”
提到陛下,他神色似有变化,问道,“陛下招颜儿回来,可是什么要事?”
暮颜沏好了茶,推了过去,她姿态极其优雅,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和高华,比之两年前,看着更是赏心悦目,谢锦辰看着,突然有些奇怪,只是那奇怪的点,却怎么也抓不着,虚无缥缈的。
暮颜收了手,端起了面前的茶杯,茶盖轻轻拂着茶水,并没有看谢锦辰,只是低眉浅笑着温柔说道,“倒也没什么,只是闲话家常了会儿,倒也不知道陛下何故千里迢迢一封书信找我回来。”
这话是个人都知道是托词借口,她不过是不想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