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黑了下来,作为牺牲者的理者们为每家每户匆匆送完晚饭便躲了起来。
谁都不想白白死去。
天色更阴沉了,浓密的云雾遮住了天上的所有,星辰、月亮还有如深海般墨蓝的天空。
留下的只有无尽的黑暗。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卓灼用妖火点亮白色的灯笼。赤红的火透过惨白的纸,散发出惨淡的血光。
他养了一眼掩埋在乌云中的木楼,开始了行动。
另一边,木楼之中。
灵华、恒古与安槐三人再次陷入了一片黑暗。
相遂生的手好像带有强烈的妖力,卓灼不受控制地在一片血色中闭上眼睛,他的视野昏暗无光,万籁永寂。
忽而,一些声音从脑海深处传来,它们由远及近,好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小心翼翼地探入他的大脑里。
「我就是一只熊妖,我接受这个事实。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这里,在这里是我一生的宿命。」
「我存在的意义就是维护接平镇的秩序,让幻阁平稳工作。」
「我从不会去跟相遂生抢夺什么,更不会为帝渊做事。」
这些声音如咒语不断重复在他的脑海,好像这就是自身的想法,是了,他本来就是这样想的。
同时,一些记忆也强制地被回想起来,随后瞬间从他的脑中消失了——
那夜他看着自己异变为妖的身躯,再也控制不住想要解脱的心情。
比手指还长的指甲、尖厉到合不上嘴的獠牙、满身厚重旺盛的皮毛,还有他的脸,已然是一头凶狠猛兽。
他低声念叨:「下辈子再为人,我不愿被妖左右。」
指甲毫不犹豫地捅进脖子里,又用力拔出来,血涌如柱,很快他就丧失意识,成为一具尸体。
还有相遂生的父亲,似乎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他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此号人物。
那些不被允许存在的记忆被粉碎成了一块块碎片,红光乍现,它们变成了缕缕白色的烟雾,消失在人世间。
随后卓灼睁开了眼。
不知今夕何夕,他行走在接平镇的窄路上。他低头看向脚下的土地,一双熊的脚格外扎眼,可他内心毫无波澜。
「我已经拯救不了自己了,那就尽自己所能去帮助别人吧。」
「可是他们太惨了,我怎么这么见不得别人死去?」
「不可以这样继续了,我要救出值得救的所有人。」
卓灼忽而心念一转,他放眼望去,目光所及是接平镇表面上平静安和的景象。
刹那间景象天旋地转,时光流淌而逝,呈现在神秘空间三人眼前的,是与今天的接平镇一样乌云压顶的阴暗。
卓灼低头看向手里的名单,将崭新的纸张叠好放在了怀里。
狂风卷起无数沙子拍打在他身上,他浑然不觉,伸手在掌心燃起一簇妖火,将白纸灯笼点亮,透出血一般的光。
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所有人都在自己的房间里躲不知会何时坠落下来的灵力火焰。
只有卓灼依旧奔波在路上,空间里投射出的画面颠簸摇晃,他挨家挨户地将名单上的人带出来,又告诉每户要去的方向。
人们低下头,行色匆匆地向卓灼指的方向走去,他们逐渐聚集在接平镇的边缘,不声不响地等待着卓灼。
卓灼找到了最后一个院中的人,他伸手画了一道流光之门,拉着大家跨过去,一起跑向小镇边缘的位置。
即使看到的图像晃动震颤,也能清晰地听到卓灼低低的笑声。
这似乎是他发自内心的笑声,那样欢
快,那样轻松,带着解脱的向往和即将成功的喜悦。
灵华从未听他如此笑过,什么时候笑也算是一种奢侈品,让人憧憬又不易得到。
卓灼跑到了小镇最边缘,这里没有一间房屋,只有空旷无垠的沙漠。就在这漫漫黄沙上已经聚集了上百名镇民,他们密密麻麻地聚在一堆等待领头人的到来,默契地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卓灼人高马大,站在他们面前,一个个地扫视过去,那一双双眼睛里闪着难以掩盖的光芒,那是对自由的渴望。
「马上就可以让大家逃出去了。」
他这样想着,抬眼望去,看准结界薄弱处愤慨地发出一击,笼罩在接平镇上空的结界如琉璃破碎,片片脱落下来。
小镇边缘的结界亦是破开一道巨大缺口,四五人并排走过不成问题。
「快走!」他挥动手臂,背后的镇民们纷纷行动,大步走出这禁锢自己身体和灵魂的地方。
几百人五人一排,共同向外面大步走着,很快大家便都走出了接平镇,这层结界对他们来说如同虚设。
卓灼亦是走出了这吃人的小镇,他开心放肆地在沙漠上奔跑着,大家都欢呼雀跃,与身边的家人朋友互相拥抱,讨论着以后的去向。.
可没过多久,他便听到有痛苦的呼救声。
间隔不到毫秒之间,逃出接平镇的所有人都呻吟起来,他们的口中吐出大量的鲜血,支撑不住纷纷跌倒在黄沙之中,抽动片刻后没了动静。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卓灼走上前去看镇民们的尸首,无一例外全部七窍流血、死不瞑目。而他也一阵晕眩,低头去看胸口,血液不知为何从身体中渗出来,染了心口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耳边传来的不是别的,正是他用「肉」新造的心脏传来「扑通扑通」的心跳。他倒抽一口凉气跪了下去,心跳越来越快,这颗被妖火烧灼过的心想要蹦出来似的,似乎不准备给他活路了。
剧烈的心跳忽然戛然而止,他喷出一口鲜血瘫倒在沙漠上,眼里流下一行血,死不瞑目。
木楼中神秘空间里投射出的画面再次铺满浓浓的血红,一些脚步声传来,还有一个绝望的声音。
「李坛主,他怎么又死了?这次帝渊赐给他结印了吗?」
「焦使者,你想多了,他当然没有结印。」
「没有?帝渊不是一直看重他吗?」
「帝渊怎么会看重已经有了异心的人呢?而且,你们也早已是弃子了。」
「相遂生?怎么是你!坛主去哪了?」
「当然是我,因为我就是来,杀光你们的。」
「砰——」
轰隆隆的爆炸声响彻云霄,大地都随之震颤起来。火光一瞬间代替了血红,灼灼地燃烧起来,将一切化为灰烬。
神秘空间中的三个人因为爆炸的巨响都捂住耳朵,却仍被剧烈的爆炸声轰得耳鸣不止。
「相遂生炸了接平镇?」恒古第一个放下手,搓搓耳朵已经恢复了。
灵华在耳鸣中听到了恒古的话,她大声答道:「看起来是的,之前焦路也说过,这里并不被重视,看来不知多久之前已经成为被放弃的地方了。」
「那为什么现在他们还活着?」恒古疑惑地挠挠头,「是那「帝渊」让他们都复活了吗?」
话音刚落,他们便看到燃烧的火焰所带来刺眼的光逐渐熄灭,黑暗再次包围了他们。
「呃……」一声轻轻的呻吟从黑暗中传来,随后男人的低喃在空间中回响,「怎么会吐血……」
恒古一惊,把灵华护在身后。他环顾四周,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自从他吸了灵石中的灵力又睡了一天一夜,体力与修为都更精进了一步。他本就视力极好,如今夜视能力更是强了不少。
他看安槐仍揉着耳朵听不清声音,一把搂过安槐的肩膀将他揽过来,护着他和灵华大喝一声:「是谁?还不速速现身?」
「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黑暗中有个男人疑惑的声音,他并没有听到恒古的话,继续问道:「为什么我又回来了?」
一束炙热的光从黑暗里投射下来,光束里慢慢显现出一个人影,他身量高大、肤色黝黑、脸型方宽,下巴上有道白斑。
「卓灼?」灵华指着光影下如纸片般薄的人,「那是卓灼的残影?」
此时卓灼目光呆滞,瞳孔灰暗,不知为何,光束下他的身影突然如充了气般胀鼓起来,逐渐充盈成一个人的样子。
他的身后忽然闪现一束红光,随即他捂住脑袋战栗起来,又失了灵魂般垂下头颅。
从他背后走出一个人,那人戴了一面老虎的面具,将自己的脸遮得严严实实。面具下的女声却真真切切传到了耳朵里——
「遂生,你看啊,你们人类可真是个难以消灭的东西。执念越强大,越是难以消失,即使肉体消散了,精神所留下的残影还在。」
遂生已脱离了稚气,少年的脸上隐隐透漏出阴鹫和戾气,他的脸一半在光亮中,一半隐于黑暗:「属下已经抽了他的记忆,需要彻底杀死他吗?」
女人缓慢摇头:「不必,他可真是有意思,既然他执念强大,那就陪他玩玩好了,也许,以后还有用呢。」
「帝渊想如何玩?」
「自然是,请君入瓮,一箭双雕。」
「帝渊是想让他们进来?」遂生的眼眸闪了闪。
女人已经转过身,低头把玩着一串牙齿穿起来的手串:「把接平镇重启,幻阁打开,抓些人过去关在二楼养血,为幻阁供灵。」
遂生脸上浮现出狂热的期待:「属下这就去办。」
话音刚落,「帝渊」和相遂生就消失了,只留下卓灼如真人般的残影站在这束光里。
他缓缓抬起头,眼里迸出一丝光彩,头顶的那束光逐渐扩大,将围绕在身边的黑暗一寸一寸地蚕食掉,蔚蓝的天空露了出来,刺目的烈阳洒下,远处贫瘠的山脊露了出来,还有脚下的漫漫黄沙。
高高的黄土墙从地上生长出来似的拔地而起,远处几名黑衣理者把守在一个小院门口。
所有都像真实的事物一样,如同过去的一切都没发生,接平镇仍是一派和谐的样子。
卓灼跌坐在地上,捧起一抔黄沙,将脸颊贴了过去,黄沙粘在他粗糙的皮肤上,就像都是真的一样。
「可惜我只是任人宰割的普通人……」他闭着眼嘴里带着哭腔,「为什么人类会被妖邪镇压,为什么我只能被他们随意安排命运?」
他用力将沙扬出去,许多沙被风吹回到他自己的脸上:「我要救下该救的人,保护他们,尽我所能,将他们都救出去!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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