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灼转过身听着灵华一番动人言语,盯着她看了须臾,问道:“你如何确定我就是有良心的人?”
灵华上前一步:“你没吃肉。”
卓灼退后一步:“那是因为昨日我犯了胃疾,不能吃。”
灵华并不放弃,坚定地追问道:“我姑且信这理由,但你那日为何要救我们?”
卓灼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只是把你们扔在‘山坡’上,如何能知道你们一定会活?只是给了个命运的豁口罢了,是生是死是你们自己的事。”
灵华又上前,抬眼直视卓灼的双目:“若只觉得是我们的事,你便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劝我们走。
而且适才你不让何月出去上工,是怕她性子天真会遇到危险,可是这样想的?你有自己的善恶原则,对吗?”
卓灼看灵华炯炯的目光,深吸一口气又呼出,转身摇摇头,背对灵华继续向前走,不再言语。
灵华看他这般反应,心里更是有了底,大步追上去。
二人绕了许多小道,一路上高耸土墙拦截住所有能向外探知的视野,能看到的只有头顶一竖条的蓝天,和身边处处都一样的黄土墙。
行至一处宽矮的黄土房前,灵华忽然感知附近有灵力波动。
不知不觉间,脚下原本空旷的窄路扩宽一倍,耳边逐渐传来喧闹嘈杂的交谈声。
路两旁的土墙上忽现许多人家,家家户户的厚布帘都掀开,屋子里一个个身上打着补丁的镇民,或是用干帕子擦着脸,或是坐在木凳上倒布鞋里的沙,各有各的事做,一派热闹的繁忙景象。
远处一家门口挂了红灯笼的新婚夫妻正在吵架,夫妻对门的大姨见了赶紧从自家屋里出来劝。
一个孩子边放着风筝边跑过去看热闹,被家里的大人追出来抱回家,路上说教了几句又拍了孩子屁股几下,惹得一阵哭闹。
一个推着木车卖青菜的老汉走到各户门口叫卖,不一会儿便有几户人家放下厚帘,隐约传出几声“买不起”、“咱吃别的”之类的话语。
灵华站在热闹的环境中,一时有些怔忡。
这是幻觉吗?
来的路上寂静无人,就连说话也不敢大声,恐惊了这静谧的小镇。而几个呼吸间居然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好像换了一个新的世界。
也许这才是接平镇本来的面貌吧。
宽矮的黄土房内,一个女人走出来笑盈盈地买下了老汉所有的青菜,在老汉的道谢声中笑着摆手道“都是小事情”,又叫了两个男人来搬菜。
灵华看向宽矮的黄土房内,里面有几个人正在劳作。男男女女,互相聊着天麻利地干着手上的活计。
灵华向屋中走去,灵力波动更为强烈。她望向干活的镇民,细看之下他们的身体半透明,薄如纸片,好像一碰就会碎。
她顿时明白呈现在眼前的是什么,回首看向卓灼,发觉他好似没见到这些人似的,指着矮土房介绍道:“这里便是供给半个镇子食物的大厨房,你先从帮厨做起吧。”
灵华不动声色地依言点点头道:“好,我什么活都能做。”
此时矮房中走出一个拿着笸箩的半透明男人,那男人将笸箩里的稻谷撒在地上晾晒,似乎不知道有人经过,自顾自地干活,两耳不闻窗外事。
灵华见势故意指着男人附近问道:“卓使者,这是什么?”
卓灼面色一凛,不自然地装作左看右看,两手一摊疑惑道:“凌姑娘,你在问什么?”
灵华又指了指男人身边的地方,试探道:“难道你看不见他?”
卓灼瞪大双目,沉下脸严肃问道:“你都看见什么了?”
灵华心中了然,她收回手,边说边蹲下身端详:“卓使者,你看不见吗?原来是只小虫啊,沙漠里还有虫子,真新奇。”
卓灼看向地面,一只黑虫半埋在黄土里,像是已经死去了。他一时不知做何表情,尴尬地笑道:“原来你指的是它。”
灵华故作一派天真的模样:“不然是什么呀?这里还有别的东西吗?”
卓灼明显松了口气,走过来让灵华站起身,用脚尖踹了踹虫子,小而黑的昆虫马上苏醒过来爬走了。
他看着黑虫逃走的轨迹,脸上没有表情:“有些东西看起来死了却是活的,有些看着像活的其实是死的。这是拟步甲,有伪死之状,白天像死的,晚上就是活的。”
灵华咂着这句话的滋味,总觉得他在暗示什么。
时光流逝,昼夜交替,一天的劳作很快结束了。
灵华利用在厨房的优势,带了一大壶水、一只碗和些许吃食藏在怀里,弯着腰在理者的看押下回到自己的小院中。
恒古早已下工回来坐在屋门口,看到灵华进院子立马起身迎接,二人进了屋里便开始梳理今日的信息。
“我们从早晨开始说起。”灵华把水壶和粮食找了角落藏起来,又用衣服盖着,坐下小声说,“早晨那女子之言不虚,她所说的怪物,有可能是昨夜我摸到带有腐血的不明物。”
恒古挠挠头:“可那不是孙莲苒吗?只有孙莲苒才有这样的气息。”
灵华沉默片刻,猜测道:“也不尽然,孙莲苒是被复活的。既然她可以死而复生,那么他们的背后之人也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复活其他已死之人。”
恒古豁然大悟,又十分忧心:“原来还可以这样,他们若是找到死人便拿来复活,那天下何止大乱啊。”
灵华双手交叠勾在一起,不安道:“我们并不了解孙莲苒是如何获得修为以维持自己存在的。
而今日的女子如被抽干一样干枯,体虚无力,精神萎靡,此番征状分明是被吸食了精气。
若复活者维系自己的存在是靠吸食生者精气,那死伤的百姓只会更多。”
“精气?”恒古一下子站起身,“她是被吸了体内元气?怪不得她一脸无精打采的样子。”
“生人被过多吸食精气,会慢慢枯竭而亡,如果没有持续的补气静养,很难回到最初健康时的样子,只是堪堪续命罢了。”灵华回想早晨发生的事情思索着。
她补充道:“何月说只有那女子生病才会被带去医馆,难道说……”
“她是被特地养着续命,用来供精气的?”恒古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否认道,“不会吧?她再被吸就会死了。”
灵华眯起眼:“你忘了沙漠里那堆积如山的尸首了吗?他们不在乎人命。”
恒古颇为理解地用力点头:“灵华,今日我算见识到他们的威力了,他们确实不在乎。”
“早晨那女子被理者押走之后,我与何年先与她同行了一阵,后来到了一个很宽的路口,便走了跟她相反的方向。
我们被押送着一起到了很大的布棚下,先蒙上眼睛,再把手脚都拴上,排着队弯弯绕绕走了许久,到了一个地下密室中。
那里面摆满了各种草药,我们便要把采回的药择干净,然后碾成粉末或者处理成易保存的状态。”
灵华捂着他的嘴:“你敢说这些事?”
恒古一下捂着肚子笑开花,他憋着笑声顺了顺气:“这些都是吓唬人的,跟那个焦使者一样,都是纸老虎。我打听到,有人天天与同院说自己上工的事,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
再者说,他们都是修为不如我的小妖,怎会知道我在说什么?只是为了控制秘密不被传播的手段罢了。”
话音刚落,门口的厚布帘动了动,一个男人的雄浑声音响起:“凌家弟弟在吗?”
恒古吓了一跳坐直身子,立马收敛了笑容应道:“谁啊?”
男人掀帘而入,正是何年。他对灵华憨厚一笑:“凌妹子,今日你弟弟跟焦使者打架咧,我还以为他要去‘山坡’了,哪知道现在还好好的。”
灵华心中愕然,她看了恒古一眼问道:“为何打架?”
何年愧疚地搓搓手:“说来也是俺的错,那个焦使者不知道是不是脑子被门挤咧,硬是让凌弟多做一倍的活。
俺和一个同乡看不下去,帮着他一起干,可那个焦使者不让俺们插手,还说要把俺们送去‘山坡’,哪有这样道理啊?
俺那同乡也是新来的,不知个轻重,张嘴就跟焦使者顶了几句,结果差点被打了两下就差点变成残废。
俺是真么看出来,凌弟还是个硬脾气,三两下就把焦使者打趴下了,为我同乡报了仇,真厉害啊。”
灵华听得眉头紧皱,责怪恒古:“怎可与他起正面冲突?”
恒古气愤地一拍桌子:“是他欺人太甚,摆明了就是欺压老实人!”
何年看他们要吵架,急忙劝住:“莫生气,莫上火,生气上火容易出毛病。”
他接着讲:“你看人家卓使者就不上火,后来还是他把俺们放回来,还被焦使者骂了一顿。”
灵华低声重复:“卓灼……”
何年面上过意不去,从怀里掏出把长长的木钥匙:“凌弟救了俺的同乡,俺也欠了凌弟一份情。这个钥匙是俺之前在上工的时候捡到的,回来自己照着刻了一把,刚刻完就有使者来找,也许是个重要的东西。俺头脑没恁们聪明,还是给恁吧。”
灵华接过钥匙,想了想把衣服底下的水壶取出,倒了杯水给他。何年感激地说不出话,将水倒进嘴里一半,又去跑送给何月喝,用干净布擦净了碗送回来,也不多留,露出八颗牙笑了笑便走了。
二人审视起这把钥匙,现在似乎没有用得上的地方,于是将钥匙放在灵华怀中。
她向外看了看,神情带着悲悯:“我白天看到接平镇百姓的残影了,不是现在的外来客,而是小镇原本的居民。”
恒古低叹道:“我也见到了,他们就像纸片一样,但吹也吹不走,摸也摸不了,像是幻象,又不完全是假的。我听到他们聊天,是一群很乐观的人,怎么就都不见了呢?”
“也许也是凶多吉少了吧……这些幻象不是臆想出的,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你可以将它看作是过去生活遗留下的残影。只是被某种力量激发出来,浮现在小镇上。”灵华托腮思忖着,“可为什么要将残影激发出来呢?”
恒古也跟着托腮,他眨眨眼,忽然想到关键:“灵华,你可还记得安槐是怎样形容接平镇的吗?”
灵华回忆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百姓淳朴……”
她说着说着突然停顿下来,双目低垂:“原来是这样,这些残影只是躲避外界窥探的障眼法,其实这小镇早已千疮百孔,不似从前了。”
“可是越是如此,我们便越是要救下这些百姓,他们不止来自云城,是来自天南海北,这么多人,我如何也做不到放任不管。而我看中最好的帮手,就是卓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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