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和淳于慕,看着怔住的淳于弋,更加不知道迟娑所望何意。
只是眼中悲悯,与沙漠之中,半落璧旁,水光映衬之下,谈起此凡世兴衰时那个眼神,一样。
难道听到国师苦于的定数,也是师傅绕不开的缘劫?
师傅回身的一刹那,兴尧城自他们所在王宫起,空中开始织结一张巨大的网,网格错综复杂,如一把巨伞盖在他们头上,而他们,皆是网中逃无可逃的鱼虾海藻。
原先已经空无几人的王宫,开始出现许多人影,人影幢幢,掌着宫灯,在晨起未起,又堕入夜幕荒凉的此时,都驻足在原地,而阿月他们站的高,几乎与那张巨网贴合,结界自有深厚力量,将那血线密布的巨网,顶开出如一座穹顶。
阿月看到,城中其他各处,像是恢复到往日一般,各处人马在街巷出现,唯与往日不同的是,那些人,神情麻木,眼神痛苦,痴痴傻傻只望着天空。
是师傅将这兴尧城的妖阵,展现出来的吗?阿月趴在结界的边缘,她不清楚,只能在心里自问。
迟娑仍然往上走着,也终于回应了鹿休的话:“你若不屈从于定数,何需以人命为引,坏了此人的宿世功业,落到最后,只剩魂飞魄散罢了。你的痴念,被妖物拿捏,你甘心交换给他,放任痴念欲望无休无止,为何到此时,还要执迷不悟?”
说话间,迟娑已经站在那樽棺椁之前。她立在棺椁旁,看着其中躺着的年幼之人,轻轻摇了摇头。
而鹿休见此,更是盛怒,一把抓过躲在他身后,早已被吓呆了,而浑身发抖的少主,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一刀割破了她的手掌,尖叫声后,只见鲜血直流,而在血液落地之前,晶石已经吸纳,又开始启动妖法。
迟娑轻轻挥手,晶石被甩开到宫墙之上,飞裂开,绽成无数碎片。
而被晶石之力束缚住的少主,被这一挥,也解开了束缚,脸色惨白地惊叫着,趁此往后方的殿中躲逃而去。
“已是无用,何苦要再伤一人性命?何况之人,还是你的孩子?”迟娑不解,不解这位听闻对幼女疼爱有加的父亲,为何魔怔至此,要以女儿血肉再祭法器。
“如果不是你们,我的王上不会这般殒命,到底是谁,在伤人性命?他只要有一息尚存,我还有可以回环余地,如今,只剩一条不死不休的路了。”鹿休欲扑向迟娑,但却并不能近身,看他目眦欲裂,双手紧握,看着迟娑不知要作何。
迟娑看着棺椁之中,离了妖气,魂魄正在飞散的凡人,少年英气犹在,但不消片刻,便会命格消亡。恻隐之心起,怀中荷包飞出,缓缓开启,又迅速自行阖上。
“以妖气养命,半分可净化的都没有了。你说我们在伤其性命?多说无益,我只问你,你口中的‘仙师大人’,在哪里?既然作成这样大的阵法,谋算人世纷争,引我来此,所为何目的?还有……”迟娑又转身,看了看尚在结界之中的淳于弋,继续道:“人世纷争,以他为因由,所求的是什么?”
鹿休听此,长笑几声,道:“我不是那个废物,欲生出于仙师不利之言,只得引火自焚。仙师大人,于西图有恩,于我有恩,于王上有恩,我就算惨死于此,也算是死报先王知遇之恩。要我说出什么,对仙师大人不利的话,别痴心妄想了!”
迟娑听罢,默默收起荷包,她知道他所说的自焚之人,便是先时追杀他们一行的那人,此时也不再指望,鹿休作为那暗中大妖的人世棋子,真能知道些她想知道的些什么,而那妖的真实意图,也未必会告诉于他。
以欲念吸引妖物,再被利用罢了,也是可怜之人。
对他口中那些过往恩怨,或是利益交换,迟娑并不感兴趣,便也不再多问,转身欲离开此地。
谁知此时,鹿休如方才对其女儿一般,用匕首迅速割破了自己的手掌,掌心向上,鲜血蓬勃而出,已经散成碎片的晶石,又遇活血,还是如此怨毒之时的活血,四裂的碎片,虽没有积聚成原本的样子,却每个碎片中,都走出一个半透明的妖物,如先前那般,数个妖物均向迟娑扑去。
迟娑向下走的步伐未停,在那些怪物涌入身侧之前,她飞身入空中,而天空之中的妖阵巨网,此时迅速倾斜覆盖了下来,随着它的移动,一声又一声惨烈的叫声此起彼伏,这些声音分不清来自于何方,也分不清是此时正在死去的灵魂,还是兴尧四门那些早已经死去的士兵。
迟娑心中悲痛,虽自己一直,自诩凡世个人命运与自己无关,但是此时,哀嚎之声,却如破阵之曲,激昂之中带着连绵不绝的哀恸,战鼓雷雷,音律蔓延,抵达她的心神,饶是自己多年修为,饶是自己冲破了一些师傅的禁制,面对铺天盖地的声音,心神仍有激荡。
这样浩大的阵法,就是在此时,作此用?
鹿休已经死去,皮肉不存,累累白骨也化作这些妖物的养分。
许是心神动荡的原因,那个自己凝结出来的结界,也在巨网压制之下,开始出现一根接着一根的裂纹,裂纹将结界的壳子碎开,如同冰面在春日消融之时,声音响起的极为清脆。
阿月时刻关注着师傅的一举一动,那诸多妖邪,只在师傅身侧,似厉鬼吸血般做着无用的啃噬动作,师傅未在意。但是此时结界已破,身边还有两个凡人,自己此时,也只有自己,必担起保护他们的重任。
所以,在结界完全碎掉之时,那些围堵着师傅的妖物,有一些便迅速闪到他们三人身边,阿月手中没有可用的兵器,一把拿过淳于慕的剑鞘,格挡之余,全凭借心中所思,迸发出一股从未见过的力量,将那些妖物震开丈远,也让他们三人稳落在了地面。
迟娑看到阿月他们无恙,此时虽不见背后的大妖现身,但能够感到,他必然在暗中,时刻关注,紧紧盯着这里。迟娑手中的剑幻化成弓箭,仍是自行满弓,无数飞箭从天空而下,将晶石碎片所化的妖物尽数射杀。
然而,妖物倒地,巨网褪去痕迹,那一道道血线,却又积聚于此,迟娑往远处望去,知道其实妖阵范围,远不止兴尧城,人世凡人无数,无数欲念无休,这根根血线便有了依凭,有了生长的土壤,妖阵所挟便无止境。
此时对付这些,恋战于此,实在不是长久之计。
她已经看出来了,大妖虽利用人世,将此凡世的妖物邪祟,炼化于人心以及魂魄之中,终归还是这个凡世将毁之时,人心的黑暗与叵测,欲念与痴狂,让那大妖有了可乘之机。
只是,人世将毁与人心如渊,究竟孰为因,孰为果?
修行之渊,浩如宇宙,修为之域,广纳万物。
迟娑了悟一层,于此时。
然而,不远处的阿月几人,却没能有心思和时间来了悟什么,甚至还没有,从师傅已经将妖物射杀殆尽的紧迫感之中缓过来,阿月眼前一黑,猛得睁开眼睛,眼前却不再是兴尧王宫,她们正在戮力杀敌的现场,而是另一番天地。
天色柔蓝,感受得到温暖,有日光弥漫,却看不到太阳在何处,青草之地蔓延无边,有隐约而涓涓淙淙的流水之声,有浅浅淡淡的纷繁花香,阿月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看到远处有一个幼童女孩,她躺在这片草地之上,不知在看些什么。
另一个声音传来。
“今天要姐姐教你些什么?”
“姐姐喜欢教什么,就教我什么罢!我又不挑!”那个孩童,奶声奶气的声音,蹦蹦跳跳开心地,朝远处一个模糊的身影跑去。
“你近些日子打架,打得有点太好了,比我预想的还要好。我给你安排的课业,已经这样紧了,你却从来不说难,也不说累,你这样子,姐姐觉得自己有些不人道。”那个远处的声音,有些吊儿郎当的,阿月觉得有些熟悉,但是开口之际,却只能张嘴,呼吸都难,遑论言语。
孩童只是“咯咯咯”地笑着,没有回答这话。
“那今天,我给你讲故事罢!”那个身影像是躺在了地上,而孩童也靠着她躺在了地上。
“好哦好哦,我最喜欢姐姐讲故事了……”
就在此时,突然那身影消散。孩童慌张爬起来,手忙脚乱地四处寻找,口中大声喊着“姐姐,姐姐……”全然没有察觉,方才还无比宁静美好的周遭,变作了寸草未生的悬崖深谷,眼看她就要一脚踩空坠落悬崖,阿月急不可耐,伸手出去,想要拦住她……
手伸出去,却一下子,又回到了现实之中,她的手拉住的是淳于慕的手,阿月看着淳于慕紧蹙双眉,一脸焦急的喊着她,她问道:“我方才怎么了?”
“不知,阿月姑娘你,立身此处,如魂魄被勾走一般,双目空洞……”淳于弋说道,不免也有些担心。
“是,阿月,我喊了你许久,才醒过来。”淳于慕说道,一手被阿月拉着,另一只手扶在阿月肩头,满眼的焦急。
而这个间隙,迟娑又扔来了一个结界,再次护住了她们。因为一重又一重,各色形状的妖物,不知从哪里涌出来,正四面八方围攻过来。
了悟了的迟娑,此时修为虽被禁制,却也再上一层,尽管妖邪不断,迟娑手中弓箭仍是从容不迫,阿月三人,仍只能留在结界之中观战。那些想要对付结界内的三人,以期乱了迟娑方寸的妖物,也自然被结界之力即刻绞杀。
迟娑从空中下来,背后如有光芒万丈,似于此时,就要离开这让她劳心劳力的凡尘一般。可她落在阿月三人身边,撤下结界,对阿月道:“方才有一道微不可察的光粒,击入了你的心魂,想来是要攫取你的记忆,阿月,还好吗?”
“我的记忆?”阿月喃喃,是要攫取她的记忆?攫取她的记忆做什么?那是她的记忆吗?
“但是,当是出现了偏误,那道光粒索要的,并不是阿月的记忆,而是,你的。”迟娑停顿,转而对淳于弋道,“一直以来,那妖物想要从你这里得到的东西,便是记忆。以至于,并不在乎你是否活着,只要你的记忆能够再现,即可。”
淳于弋听此一说,心中的疑惑散开一些,难怪想要得到那些东西,却又没有底线地对付他,是这个原因。
“让阿月姑娘代我受罪一场,弋,实在抱歉。”淳于弋拱手朝阿月道。
“不妨事,也没有受什么罪。”原来不是要自己的记忆,阿月还停留在“记忆”二字中,话也说的轻飘飘的。
“为师不能就在这里,耗费精元,对付这些无休止的妖物,阿月,你要保护好自己,或者,为师将你们送回半落璧,可好?”迟娑看着阿月,眼中有所期待,她是真的很不愿,阿月在此,受到损伤,但是……。
“不!”
“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