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的话说完,师傅的声音就从上方,响起了。
师傅似乎从空中而下,脚步落在地上的声音,刚好踩到一簇枯草枝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而听见师傅声音之后,眼前两个人,突然正了神色,端正坐着。阿月忍住想笑的冲动,只看着,挨着她坐下来的师傅,今夜师傅似乎也很疲累,面上多了一些倦容。
“师傅何时到此的?”阿月问道。
“你们到前,片刻。”师傅声音亦有倦意。阿月以前觉得师傅这样的,神仙,应当是不会困倦的,此时这个样子,让阿月不免有些担心。
“可是我们方才,并没有看到迟娑姑娘。”淳于慕接道,他也注意到迟娑面上的不同。
“嗯……在树上歇了歇,许是树叶挡住了。”师傅回答的淡然。
阿月抬头看了看身后的大树,虽说枝干粗壮,应有几十年的光景,但是这个季节,树叶稀稀拉拉,要怎么挡,才挡的住啊?师傅莫不是,不想让自己担心,胡乱说的吧?
“阿月,国师府一行可还顺利?”
“顺利!”淳于弋和淳于慕异口同声道,将阿月的“不”字,堵回到了嗓子里。
迟娑看着眼前,极为不自然的两人,正佯装平静地,盯着面前的火堆,一动不动,似要将这火堆堆看出个花来。淳于慕感受到这种异样,或许更容易,让淳于弋藏着的这件事情,在迟娑姑娘面前又说起来,岔开话头道:“幸而有迟娑姑娘暗中相助,不然今夜,或许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将国师府中搅动起来,更不会顺利救出弋兄,且让阿月安然无恙。”
淳于弋的垂头丧气,不发一言,落在迟娑眼中,阿月注意到师傅,浅浅笑了一下,这笑是阿月看不懂的笑。
“阿月,今夜国师府中,可还顺利?”一样的话,师傅又问了一遍,这一遍,师傅定定的看着阿月。
“不顺利。”阿月想起惨死的长悠,眼中噙出泪水,看着师傅,委屈巴巴地说道:“我扮作舞姬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小姑娘,叫长悠,今夜,死了。国师府中有一个地方,植着一棵妖树,将长悠的身体、血肉,尽数吸了……师傅,你说她能轮回转世吗?轮回转世,会去一个好的地方吗?”
阿月说着说着,本来还在眼眶之中,包着的眼泪,就这样滚落下来。淳于慕这才知道,为何当时安置她们时,有另一个小姑娘,到后来阿月来救她们时,却仅剩下一个人,而这一路,阿月半个字都没有说起。
淳于慕没有看到过阿月这个样子,认识以来,她是阳光之下,撑舟以航明媚的样子;是急切要冲往大火中救人,干练利落,而善良的样子;是在面对流氓混混,虽有些不知所措,但仍然不惧无畏的样子;还有今夜,明知道弋兄对房中事情颇为介意,却仍然逗趣调皮可爱的样子……还有许多,唯独没有过这个样子,伤心难过,无所适从般,朝着她师傅,示弱地样子。
看着阿月眼泪落下来,痴痴看着迟娑姑娘,是在等一个肯定的答案,淳于慕不禁心揪成一团,只无奈自己此时,没有一张罗帕,为她擦去挂在脸上,被火光衬成霞色的泪水。
只能默默地往她旁边再挪了挪。
“为师算不出来。”迟娑看着阿月,语调柔和了一些,只无奈说道。
师傅怎么会说出违心的话呢?阿月心里想,这个答案,她心里有准备,萍水相逢而已,不过半日,阿月低头,趴在蜷起的腿上,有些无助,也有些无措。
看得出来师傅想要安慰阿月,但是却不知道,从何安慰起。
淳于慕便再挪了挪,几乎是紧挨着阿月坐定,将手臂伸过去,衣袖正好垂在阿月的膝旁。
阿月顺手,用淳于慕的袖子擦了眼泪。
“那阿月,还记得,那棵妖树,是什么样子的?”师傅柔声问道。
阿月仍然趴着,嗓音不复往日的清脆,只低低说了一声:“很大,但我,把它砍了。”
话说完,迟娑眉头动了一下,随后放在一旁的刀和锦囊,便掠过阿月的衣裙,落入了迟娑的手中。
“阿月,为师要看一看。”
“嗯。”阿月又只这样回道。
然后想起今夜自己突然的变化,也想再看一看是如何变化的,于是起身,将长悠的事情放下。她其实也心知,兴尧城,乃至这个凡世,都危如累卵,真正无辜之人,又何止长悠一个?要配合着师傅,将那所谓的大妖降伏,才能真正除去,自己心中的这份悲怆。
她懂了一些师傅。
看着长刀,又幻化成最初短刀的样子,然后刀身明亮如镜,不见一丝血气。趁着火光明明,阿月在国师府中,一刀将那欺侮人的武将砍成两半,随后将那松木横斩的场景,就这样出现在刀身之上。
如今,师傅也并不在意,还有另外两人在场时,不在意使出自己的神力了。
“原来如此。”师傅喃喃自语,阿月不知道师傅这句“原来如此”,指的是她变化至此,能用其神兵“原来如此”,还是指,之前所推测国师府中异样来源,“原来如此”?
在一旁尚未发一言的淳于弋,想到淳于慕同他所讲,遇到阿月及迟娑之后的事情,对其今夜行踪也有耳闻,想及她出现之后,身上的那抹不同往时之感,终于忍不住问道:“迟娑姑娘,今夜还顺利吗?”
迟娑听见淳于弋此问,又目光深沉地望着自己。她又看了看阿月,知道大家都在担心自己,便直道:“顺利,却也不顺利。”
今夜,王宫寂静,在这片清朗之地,迟娑终于找到了,所有关窍之中,一切不同的症结所在。确然是那位久病不起,国师对外招徕天下名医来为其医治,以至兴尧城中,到处为他炼丹熬药的王上。
这位王上的三魂七魄俱碎,但能维持生命不熄,竟然是以妖气,将三魂气魄相连结,勉强维持了这一世的生命。而凡世人皇,无论其是否具有功德,皆有天命相护,即使此处凡世,亦无例外。
而妖气与兴尧城中妖阵,以及假城门外魅影,皆来自同一根源,王上的三魂七魄要维持,靠的并非明面上天下名医的医术,而是妖阵所系城中百姓的命数。
这妖阵,并非仅仅为了她的到来,乃是一个“一举两得”的招数。
妖阵的阵眼,在王宫之中,阵眼之脉,却埋在国师府中,那被阿月砍倒的松木之下,故而她第一次到王宫之时,被迷惑,失了些警惕,却在到国师府中之时,反而被暗算。
迟娑将这些缓缓道出,最后又对着淳于弋道:“你当时身上中的毒中,也藏着这同样的一丝妖气。”
“这就是,师傅当时说出,‘不是人间之毒’的原因。”阿月道。
淳于弋吐息声重,直道:“迟娑姑娘定觉得,我与这些事情,隐隐有着关联。姑娘有什么疑惑,尽管问,弋,知无不言。”
“我没有疑惑。”迟娑摇头道,“他们不止针对我,也针对你。我知道为何针对我,却不知道为何针对你。虽有简单推论,但是,终归,你知道就好,无需告诉我。”
淳于弋心冷半截,他其实想迟娑问,多问几句,不哪怕多问一句,他就会告诉她,埋藏在他心中的秘密,这个秘密,也定然是他被针对的原因,但是她并不在意,并没有疑惑,她对他并没有什么在意,哪怕曾经道别之时,说出了她的名字。
“弋,给姑娘送的那枚绿松石,姑娘还带着吗?”淳于弋转念问道,眼神直勾勾的盯着迟娑。
迟娑愣了一下,旋即从手中,幻化出那枚晶莹剔透的石头,照着火光端详了几眼,对淳于弋道:“这个?你要拿回去吗?”
淳于弋摇头,没有多说些什么,看着迟娑又将石头幻化无形,嘴角浮出一抹苦涩笑意,也是,她这样的神通,这样的神只仙人,随便掐指,就知道了一切,何苦自己再作多言呢?
看着二人说了许多,又没有说许多,阿月只想着,师傅所讲的一切的关联,有些晕乎乎,问道:“师傅查明这些,耗费了许多精力吗?
迟娑从绿松石消散的痕迹中回过神来,看着阿月,笑道:“是,耗费了许多精力。进入到那王上的元神之中,才查到这些,后来又缠斗一番,着实有些累了。”
“缠斗一番?”三人同时问出。
迟娑被三人默契反问逗笑了,只道:“魅影为妖气所化,那王上元神之中的妖气,自然也能化作其他邪祟。不过看来,其实并不只是几丝妖气,应当,用了那大妖的至少三成力。为的是,引我入瓮,散我修为。”
“所以师傅受伤了?”阿月赶忙问道,手还拉着师傅的胳膊,左右翻找,查看师傅的伤势。
迟娑拍了拍阿月手背,止住阿月的动作,继续道:“不曾受伤,只是要尽力,不让那王上的魂魄元神散掉,又要对付从元神妖气中,化成形体的邪祟,多少,要费些心力。”
淳于慕不解其意,只道:“不是说本就……”
虽然话只有一半,但阿月听出了其中的意思。那人命数本早就该断,被妖气附着,而勉力维持生命,就算师傅不管其元神,也不过是顺应其命数,为何师傅还要这样做的小心翼翼?
“命数已结,却仍有时运。”师傅幽幽,说出一句禅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