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宪说出的这句话,是他们十几年前,在苏州城夜谈的时候胡宗宪对徐渭讲的。
那时,世宗皇帝陛下在朝……
那时,严嵩父子如日中天……
那时,胡宗宪还是东南一柱……
时过境迁,往事如烟,此时的胡宗宪躺在床上,已知自己归期将至,而徐渭同样风烛残年……
胡宗宪醒来之后,两个侍郎以及他的儿子,家眷都进入了病房之中,喂了一些胡宗宪汤药。
胡宗宪强撑着喝了汤药,脸上终于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色,可那蚀骨的疲惫感依旧如影随形,压得他连睁眼的力气都快没了。
这一刻,胡宗宪知道,自己的大限近在咫尺……
他费力地抬手,颤颤地唤儿子到跟前。
看着儿子,胡宗宪的目光中满是慈爱与不舍,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儿啊,为父怕是活不了多久了,等我走后,你就带着家眷回绩溪老家吧……”
这个时候,胡宗宪的声音越来的大了起来,脸上的血色也渐渐恢复,而坐在一旁的徐渭知道,这已是强弩之末,回光返照了……
胡桂奇眼中含泪的点了点头……
“老家的父老乡亲给我胡宗宪修的生祠,建了拆,拆了建,你们回到老家之后,便让把他们重新拆了吧,担当不起啊……回老家之后,你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绩溪老家的生祠在嘉靖四十一年的时候被拆,而后,胡宗宪返回老家,又被建了,在嘉靖四十三年,胡宗宪又被抓走,生祠再次被铲除,可等到隆庆年间,胡宗宪成为了兵部尚书后,生祠又被重新建起来,数量比往昔的还要多……
听到自己父亲虚弱的话,胡桂奇早已泣不成声,“扑通”一声跪在床前,紧紧握住父亲的手,泪水止不住地滚落:“爹,您别这么说,孩儿舍不得您啊。您一定能好起来的,咱们一起回绩溪。”
一旁的家眷们也都抽抽噎噎,哭声在房间里回荡……
“生死有命,莫要太过悲伤,老家的田产,你用心打,平日里,多行善事,修桥铺路,能帮衬一点是一点……”
“爹,孩儿记下了。”胡桂奇抽泣着,泪水滴落在胡宗宪的手上。
“要让族中子弟勤奋向学,知晓礼义廉耻。学问,是立身之本,无论何时都不能丢……”
胡桂奇重重点头,额头触碰到父亲的手,像是要把父亲的嘱托刻进心里:“爹放心,孩儿一定督促孩子们好好读书。”
胡宗宪欣慰地笑了笑。
交代完儿子,胡宗宪又看向两位侍郎,气息微弱却字字恳切:“不管往后谁做兵部尚书,你们二人都要尽心竭力辅佐陛下,全力协助新尚书。咱大明的安稳,可全靠咱们这些做臣子的。”两位侍郎神色凝重,拱手领命,眼中满是敬重与不舍。
交代完后,胡宗宪便朝着众人摆了摆手:“你们先退下,我有些话,想对文长讲。”
听完胡宗宪的话后,家眷,以及兵部的官员们,都退出了房间。
“文长啊,当今陛下虽说年纪轻轻,可行事果敢,心怀天下,能够担起我大明朝的江山社稷,能够辅佐他这些年,我胡宗宪啊,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徐渭微微颔首:“陛下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勤勉于政,心怀黎庶,壮志凌云。假以时日,定能开创我大明前所未有的盛世,实乃我朝臣民之福泽……”
胡宗宪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是啊,有这样的陛下,我就是闭眼,也能安心了,文长,我现在只有一件事,有些忧虑……”
“李成梁。”徐渭问道。
胡宗宪吃力的摇了摇头:“不,李成梁不是陛下的对手,他也不会是陛下的对手,我担心的是,禁军,京师三大营,该如何相互依存……从开始筹备禁军三营,我都有这个忧虑,他们日后,必会针锋相对……”
徐渭闻言,叹了口气:“针锋相对有的时候,并不是一件坏事,京师三大营不就是太过安逸了吗……”
二人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响动,紧接着是整齐的下跪声与“陛下万岁”的高呼,声音在寂静的宅邸内格外清晰。
徐渭转头望向门外,只见房门被轻轻推开,冯保弓着身子,快步先行进来,随后,身着一常服的朱翊钧踏入屋内,年轻天子的面容带着几分焦急与关切。
因半倒在床上,胡宗宪一时未能看到。
徐渭赶忙起身,撩起衣摆,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臣徐渭,拜见陛下。”
朱翊钧见状,急忙上前一步,伸手托住徐渭,言辞恳切:“徐师傅不必多礼,此等情形,就免了这些虚礼吧。”
说着,冯保也迅速搬来一张凳子,轻轻放在床边,不过,冯保搬来的椅子,朱翊钧从头到尾都没有坐一下。
朱翊钧站在床边,看着脸色虚弱惨白如纸的胡宗宪,不禁长叹一声,眼中满是忧虑与敬重……
这个时候,胡宗宪才看到了皇帝,他拼尽全身力气想要挣扎着起身行礼,可身子却绵软无力,刚一动弹便重重地倒了回去。
朱翊钧连忙按住他,温声道:“胡爱卿,你切不可乱动。”
胡宗宪眼中含泪,气息微弱却努力说道:“陛下亲临,臣却不能行礼,实在罪该万死……“
“胡爱卿,你的话倒是让朕无地自容了……”朱翊钧叹了口气说道……自从自己登基以来,胡宗宪可就从头到尾没有好好过一段清闲日子,这是真的累倒在了任上。
“臣自知已油尽灯枯,这是人生常态,望陛下莫要为臣忧心……”
朱翊钧听到胡宗宪的话后,稍愣片刻。
两个时辰前,自己还在跟胡宗宪聊着朝政大事,可也就这一会儿功夫,胡宗宪却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朱翊钧叹了口气说道:“胡爱卿,你为我大明殚精竭虑,朕又怎能不忧心……你切莫多想,安心养病,朕还等着与你共商大计,大明朝的安稳,还需你的辅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