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秋。
仙源孔庙迎来一群不速之客,地方官、孔氏族人却卑躬屈膝的笑脸相迎。
东、中、西三路并行、前后四进的院落处处可见寸发、裤装西军,党项、吐蕃、回纥归化兵占半数,不知孔子何许人也,心中自然也无敬意。
刘纬止步于杏坛,身后一尺开外是孔道辅为首的孔氏一族和李溥等州县官,他话里话外全是来意不善:“天禧二年,孔大夫奏称祖庙卑陋不称,请加修崇。某万分不解,既是祖庙,怎能用封禅余材扩建?”
孔氏一族噤若寒蝉,地方官不约而同的轻挪脚步,渐渐泾渭分明。
孔道辅硬着头皮转圜:“家祖教化世人有功,太宗、高宗、太后、陛下厚之。”
刘纬嗤之以鼻:“东魏孝静帝何许人也?”
孔道辅不能对、不敢对。
东魏孝静帝即元善见,鲜卑族,塑孔子像,并立十子。
刘纬冷笑:“如此大恩,怎不见孔氏为孝静帝尽忠?”
孔道辅还是不能对,他可以说忍辱负重、可以说身在曹营心在汉,但隋唐又该怎么解释?
刘纬声色俱厉:“贰臣世家,何德何能?敢用我大宋民脂民膏修祖庙?”
孔道辅摇摇欲坠。
孔氏一族怆然泪下。
地方官敢怒不敢言。
焦刘打破僵局:“爹爹,我领几位嫂嫂去拜孔圣。”
刘纬啐道:“就你机灵?滚!”
在场众人暗松一口气,至少没有赶尽杀绝的打算,不至于不可收拾。
……
福祸无门,惟人自招。
刘纬在郓州遇刺,三百里外的曲阜举城沸腾,爆竹震天,还有百余桌流水宴。
仙源知县由孔氏旁支担任,劝倒是劝了,但仙源是个家法大于国法之地,无济于事。
此时的京东路根据地域分为京东西路和京东东路,京东西路横跨山东、河南、安徽、江苏四省,京东东路则囊括山东大部、苏北,三面环海。
李溥白日锁郓州引发一系列后果,再加上有人搅浑水,东西路交界处的不法豪强纷纷向河北或是沿海分支,闻得仙源大宴三日,竞相揭露孔氏一门恶迹,罪魁祸首呼之欲出。
朝堂上的风向则出奇一致,摊丁入亩等新条例飞快落地,还有官员怀高风亮节劝亲族自首,唯恐和刘纬遇刺一事沾边。
但刘纬一个月传三次病危,就是不死,反而上疏请废京东路非沿海区域堡、寨,一律改作厢军屯所,官给俸料,林地产出不纳科差,听其市易,以免强人聚集。
于是,李士用外放,任河东路捉贼使,领西军而不是州县乡兵,并将高台、望楼、炮车、绪棚、巢车、木幔等组装式攻城器械广泛应用于剿匪。
每折损一人、或是每误杀一妇孺,宅田丁口之外的缴获便会上涨一成,无则不纳。
各地豪强没见过这种阵势,两条腿又跑不过四条腿,一边骂官军不讲道义(招安)一边请从良。
京东路一带虽有烽烟,总体形势好过之前,并无扰民误农等事。
负责清丈河北、京东垦田数量的郭谘、孙琳徒然一松,不断有豪绅托人主动来请。
因为来自中南半岛的第一艘运粮船已在海州登陆,澶州以东的千里黄河疏浚工程也已完成,役夫陆陆续续携粮返乡秋收,二十万禁军却在驻地休整,谁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哪。
……
八月下旬。
孔道辅上疏自请:孔氏子弟不得在京东路出仕,并将孔庙杏坛、正殿之外辟作书阁,捐书一万两千册,为各路士子学问之所。
赵祯不许,表五上,方准。
孔道辅拜御史中丞,复按李顺一案。
……
刘纬谒邹县孟子冢,奉旨建庙,聆听教诲的州县官又是一头冷汗。
“不要整日想着为圣人立后,始皇帝苗裔登门如何处置?尔等拿着陛下俸禄,去捧贰臣世家臭脚,良心被狗吃了?还是有意效仿孔氏千年不倒?见谁跪谁?”
“孟圣品行高洁,且无身后之忧,可为千古楷模。”
………
契丹新城西二十里,毡帐如云,中军主帐气氛格外凝重。
箫孝诚歇斯底里的怒吼:“陛下让你去信雄州取两属地钱粮?”
箫孝先讪讪道:“诸部不愿硬取新城,你我怎么向陛下交待?”
箫孝诚气不打一处来:“何亮出镇陕西十余年,以边帅拜相,一纸安边书平党项,你哪来的底气放肆?那三十里拒马怎么办?”
箫孝先冷笑:“陛下早有复取关南之心,他敢不撤?”
箫孝诚反问:“三十里拒马半日成形,会是临时起意?”
箫孝先愣了愣:“也不知道南朝田地均的怎么样,逃人越来越多。”
箫孝诚暴跳如雷:“不是你把榷场抢了,会两眼一抹黑?”
箫孝诚振振有词:“诸部不用安抚?你又不让抢汉户?不也放榷商去了两属地?一个都没死,不是什么深仇大恨,身外之物而已。”
箫孝先气极反笑:“秦王为什么称病不行?就是不愿国人相争!你倒好,曲奉陛下行事就算了,拼命离间民心!”
箫孝先推的一干二净:“那是箫惠干的,我领军不比箫惠领军好?”
一封急递打破两人争执:十余艘商船悬停蓟州外海,传南朝宰相刘纬再兼枢密使……
箫孝先大发感慨:“我就知道,三度病危不死,肯定有鬼。”
箫孝诚沉吟道:“问问何亮,南朝是想毁约?”
何亮当日即回:北朝齐天太后前岁赠粮一万石赈我京东路,今偿三万石。
箫孝诚长叹:“撤军吧,莫让南朝看笑话。”
箫孝先支支吾吾道:“不能就这样退,陛下有密旨,可以不攻城,但须毁去幽蓟秋粮。”
箫孝诚大惊失色。
契丹南京、中京之争一直不温不火,两边将卒都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思应付差事,但若将幽蓟汉人逼到绝路,那又是另外一说。
箫孝先知道其中轻重,苦口婆心道:“陛下移生母于上京,换我契丹一统,却为太后所愚弄,能咽下这口气?我也在犹豫,南朝这不是送来三万石粮吗?加上两属地所储,幽蓟勉强能撑到明年秋收。”
……
刘纬、丁谓自澶州登船巡河。
两岸民众雀跃欢呼,参差不齐的遥祝:“两位相公长命百岁。”
丁谓边朝两岸抱拳致意边叹:“若能将无棣入海口疏浚,海船可经黄河自抵澶州。”
刘纬摇头:“沧海难移,绝无可能。”
丁谓问:“嘉瑞想没想过,无论明夏会不会有百年一遇汛情,你都落不到好。”
刘纬淡淡的道:“契丹南京、中京之争告止,纬就回同安定居,京畿产业尽数发卖,叔父可有兴趣接手?”
丁谓就是一惊:“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谁还能把事做完不成?”刘纬轻吟,“日月如磨蚁,万事且浮休。君看檐外江水,滚滚自东流。风雨瓢泉夜半,花草雪楼春到,老子已菟裘。岁晚问无恙,归计橘千头。
梦连环,歌弹铗,赋登楼。黄鸡白酒,君去村社一番秋。长剑倚天谁问,夷甫诸人堪笑,西北有神州。此事君自了,千古一扁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