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恒靠在床头抹泪:“周怀政管勾左右春坊,恐已泄娘娘并非祯儿生母一事。”
刘娥锐气丧尽,自艾自怜:“是妾身昔日痴心妄想,酿今日之进退两难。”
刘纬立场坚定:“臣入宫之前,有幸得张都知提点,荣王殿下时常入宫探疾,而楚王殿下一直不闻不问。
一母同胞不如同父异母,何故?
李顺容曾落发出家,若养太子在膝下,想要继承大统,难过娘娘正位。
臣以为,荣王殿下不断入宫探疾,是在欺太子殿下出生低微!
太子殿下如今年幼,尚不懂其中厉害,他日成年,怎能不懂?会更感激娘娘的爱护、周全之心。
况且李顺容有一女养在膝下,而娘娘许其以小娘娘互称,此乃不世之德,何愁太子殿下不感恩?”
赵恒终于意动:“契丹国主如何安抚?”
刘纬道:“周文质、曹玮在朔方屯兵十二万,随时都可以隔绝契丹与阻卜之间的联系,击其西北招讨司,助阻卜立文法。
何亮、蓝继宗屯兵十万于浊轮砦,契丹敢在新城越界,他们就可以进逼云州(今大同)。
今次西征并未征调河北、河东役夫,可助当地驻军坚守。
陛下有充足的时间调兵遣将。
契丹国内生乱,高丽又怎会自甘寂寞?”
赵恒颓然长叹:“再兴兵?财力恐难以为继……”
“若太子易位,谁垂帘听政?”刘纬抬头看了刘娥一眼,“娘娘孤苦,宗人多是牵强附会而来,且未在娘娘落难时施于援手,国家无后顾之忧,陛下无托付之忧。”
刘娥声泪俱下:“妾身命苦,无福消受……”
刘纬层层加码:“契丹曾在咸平五年、咸平六年、景德元年连续三年寇边河北、河东,大举南下却在景德元年冬!因其征集粮草、调集兵马最少需要一年时间!臣可以肯定,今次契丹绝不会南下,虚张声势而已!”
刘纬该说的已经说了,不该说的也已经说了,胆子前所未有的壮,在赵恒半瘫的身子上小心揉捏。
偌大一座福宁殿,寂寥无声。
赵恒问:“娥娘能放下心?”
刘娥泪目:“嘉瑞居功甚伟。”
刘纬又是一冷汗:“若非契丹国主领军五十万耗尽党项锐气,平夏之役不会如此顺利,臣不敢居功。”
“为了安抚党项民心,落发易俗?”赵恒伸手在刘纬头顶摩挲,仿佛为寸发所惊而大梦初醒,“天书一直都在朕身边,朕却十四年如一日的缘木求鱼。”
刘纬不愿在天书一事上深入,另有关切:“陛下、娘娘立场不稳,委屈的其实是郡王殿下,太子殿下可以不究今日事,但心中不可能没有隔阂,郡王殿下或会像楚王殿下这样自囚一生。”
赵恒、刘娥面面相觑。
不论她们是不是在借动摇之心、行试探之举,都不曾考虑耶律燕哥、赵全益这对母子的感受,也未考虑若干年后赵祯的报复。
刘纬火上浇油:“陛下、娘娘爱民如子,何以令手足相残?”
赵恒若有所思:“但说无妨。”
刘纬道:“郡王殿下大婚之后,可出外就藩。”
赵恒了然于胸:“灵州?定难五州?”
刘纬道:“可将灵州辟为河南、河北两府,请东平王就藩河北,以示我大宋永镇西北之心,也能让契丹国主有个台阶下。”
刘娥脱口而出:“国家并无就藩之制。”
刘纬有理有据:“国家也无垂帘听政之制,但娘娘就任承明殿至今,未负陛下所托,军民俱安。”
刘娥无言以对,抛了记白眼。
刘纬投桃报李:“臣以为承明殿每五日一朝不妥,于军国大事有碍,久之……百官不知尊卑而心无警醒,请娘娘一日一赴。”
赵恒受不了这种光明正大的交换,在刘纬头上狠狠敲了一下,支开刘娥:“娘娘让祯儿来见。”
刘纬再次伏地:“臣不敢,臣请诣资善堂谒太子。”
赵恒沉吟许久,又静静的看了刘娥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让全益也去资善堂,钱彦远以郡王府咨议随扈,不要再有任何差池。”
刘娥含泪告退,那盈盈万福似乎朝着刘纬去……
赵恒道:“起来吧,娘娘走了。”
刘纬纹丝不动:“臣还有一奏,陛下不知,臣不敢起。自寇准去相,凡诏敕下降,臣等未能全信。臣回师之前,曾约束诸军,凡事以太子殿下、郡王殿下、赵允升为……”
赵恒迫不及待的打断:“为什么!”
刘纬满头大汗:“坊间称荣王为八贤王,交通百官,正值壮年,若登大宝,何来感激之心?宫中嫔妃恐步孝章皇后之后尘。赵允升则不然,既是陛下胞兄之子,又与百官素无往来,朝中无根基,处处仰仗陛下荫庇,不会抹杀陛下功绩,不会苛责宫中嫔妃,而陛下英明永存。”
不知道过了多久。
赵恒幽幽的道:“朕那兄长不会善罢甘休。”
“臣惶恐。”刘纬俯首帖耳,“请陛下以楚王孙出继昭成太子(赵元僖)、安王(赵元杰)为后……”
“什么?”赵恒一跃而起,虽未果,但那本已瘫痪的右半身却蠢蠢欲动。
……
中书东厅廊前,春意招展,阳光暖热。
丁谓、钱惟演为避瓜田李下之嫌,改在光天化日之下互通有无,各色人等纷纷远避。
福宁殿曾有过激烈争吵,但左右均遭屏退,详情不知。
赵祯绝迹半月之久,突携赵全益赴资善堂读书。
禁军家属云集东华门或是嘉善坊刘宅外。
小道消息更是沸沸扬扬,譬如江德明斩朱能及其子、金明池两千西军半数为蕃兵……
钱惟演长叹:“开国未有之大胜,山雨欲来风满楼。”
丁谓漫不经心的笑道:“耶律隆绪当居首功,不知道他巡新城是在为谁打抱不平,拓跋德明?五十万契丹大军?”
钱惟演忧心忡忡:“寇准罢相之后的两府诏敕下降,均得谓之兄首肯,平西军因此阻绝军情传递,所图非小。”
丁谓摇头:“当时我就说太急,恐令军前生疑,你们执意怂恿娘娘如此行事,不是自讨没趣吗?靡费亿万,岂能空手而归?”
钱惟演讪讪道:“朱能不是也反了?倘若寇准出外,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等之忧,并非空穴来风,有备……”
“确为大胜!”曹利用风风火火走来,“也未违诏,刘纬一接到寇准罢相诏书便决定硬取兴州,后续诏书城破方启。”
丁谓眉头紧皱:“用之去西郊军营了?”
曹利用不以为然:“不去怎么知道他刘纬谎报军情?不去怎么知道他刘纬威逼各军都指挥使妄定储位?”
钱惟演就是一喜:“谎报多少?”
曹利用忽然一阵后怕:“少报十万死伤,兰州那些西羌部落不是韩守英打下来的,而是被刘纬的狠毒吓走了。先焚阴山,再焚兴州,得用一百年去安抚……”
丁谓不动声色:“什么储位?”
曹利用气极:“什么储位?储君之位!太子、东平郡王、赵允升!”
钱惟演喃喃自语:“赵允升膝下十余子……”
丁谓旗帜鲜明:“此为不二之选!”
……
福宁殿。
刘纬仍在赵恒半僵的身体上拿捏,并言之凿凿的道:“陛下口齿清晰,仅右边身体不便,一定要多走动,加速血液循环,痊愈不太可能,但也不至于卧床不起。”
赵恒啐道:“朕再受点惊吓,说不定能痊愈。”
刘纬破罐子破摔:“臣从小到大一直让陛下不得安生,可大军在外又不能没有章程,为何而战、为谁而战乃将胆、军心……”
一双玉手忽然蒙住刘纬双眼,一阵与深宫格格不入的气息压在他双肩,青春而又清新,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