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不清楚,一场动员两百万人的战役失败会有什么后果,涉及四十万禁军、一百五十万役夫、二十万胥吏工匠、十余万陕西缘边蕃汉弓手、另有输粮商贾若干。
但民间给出了某种可能,年中京畿米价一石九十钱,而今一石一百五十钱,运至陕西缘边还得再翻一倍。
米价越涨,恐慌心理越严重,仿佛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衣食住行等方方面面往往又有联动效应。
冬衣价格飞涨,带动帛、绵、绢。
开封府、河南府、京西路、东南五路、川峡四路的人工飞涨,驴骡等牲畜全在陕西缘边输粮。
京畿水利几乎停摆,都水监、三司修造案等百司工匠正在阵前干逆向工程。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一石粮食由楚州转般仓运至耀德或是石州,折损七十斤,仅剩五十斤,还得肩负起赈济党项妇孺的重任。
丁谓在京畿计度平夏军物资补给,焦头烂额,苦不堪言,不得不以私信的方式劝刘纬尽快结束战事,阵前损耗远远超越预期,物资储备很可能坚持不到明年六月。
与丁谓水火不容的寇准也有这种捉襟见肘的窒息感,嚷嚷着让刘纬惜粮撒钱,毕竟钱的输边折损只有两成……
其实,文武百官均有所悟:平夏军不是在用兵,而是打后勤。
高达一比五的战勤比,冠绝古今,成效如何,善待检验,但朝野上下已达成共识:夜长梦多。
所以,“编户齐民”、“免税十八年”、“男二十为丁”、“女子无役”等援疆政策的出台水到渠成。
史称“天禧新政”,时间跨度长达三十年。
效果立竿见影,宋军坚持施粥三个月赢得一定的党项民心、信心。
龙州、洪州党项壮丁已奔赴灵州,而老弱妇孺在十里井、长城岭受了宋军长达一个月的赈济,日子过得比太平年份还舒适,又闻拓拔德明烹童男童女款待契丹来使,遂杀守军举城投附。
这事还要从萧孝诚等人借道石州、经麒府路回国说起。
契丹使团出夏州境时,拓跋德明突然遣使来告,愿用朔方郡酬契丹来援,以标榜灵州形势危急。
萧孝诚有惊无喜,佯装心动,执意借道石州打探宋军虚实,并获何亮、蓝继宗置宴款待。
推杯换盏之间,何亮为宋军围三阙一辩解:“拓跋德明的小伎俩难登大雅之堂,石州党项守军尚且一日三餐,夏州身为后方怎么可能易子而食?萧使万勿介怀,莫为流言所困。”
“何部署是说……”萧孝诚强作镇定,“不会,不会,某只是听他说……”
“嗷呜!”不是每一个契丹来使都有良好的心理素质,不由回想起那日拓跋德明举证时的情景。
“不得失礼!噗嗤……”萧孝诚咽下一腔秽物,却压不住胃中翻涌,还是吐了个昏天黑地,灰头土脸的奔麒府路。
次日一大早,宋军便与党项守军打起了口水战,痛斥拓跋德明蒸童男童女款待契丹来使。
真相如何,不可而知。
石州城内的妇孺蜂拥而出,翻越崇山峻岭,赶赴龙州吃宋军赈济。
党项守军无动于衷,还为省下一笔军粮而沾沾自喜。
带给龙州、洪州的冲击却是无以伦比,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般党项妇孺不明白“编户齐民”的意义所在,但“免税十八年”、“女子无役”、“男二十为丁”人人都懂,她们有足够的时间把子女养育成人。
何亮的反应更积极,凡龙州、洪州妇孺投诚一律以俘敌论,给景德铜钱四百,愿事农耕者,给牛一头、良田三十亩,每亩输米四升,仍以十八年为限。
石州党项守军蠢蠢欲动,隶属于银州的万顷待耕良田就在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
何亮在急奏中道尽复耕的迫切性,石州、银州、绥州有田不下三万顷,每亩输米四升可安党项诸部民心,国家虽无进项,陕西军粮却不用再从内地转运,两相周济,利大于弊。
……
耀德城竣工。
从外面看,是一座不亚于灵州的雄城。
在里面看,风吹草低见牛羊,六座粮仓之外,再无任何建筑物,全是密密麻麻的毡帐,仅用几道坊墙区分出了官府、军营、居民区,深得契丹中京、上京神韵。
禁军仍在城外结阵而居,反倒是役夫、工匠住进城内,每一帐均设有炭坑,烧煤取暖。
李士衡已经滞留半个多月,但心情不再像来时那么迫切。
盐池青盐正以百万石为单位,经输粮车驴源源不断的运抵京畿,再加上荆湖北路的部分役夫提前回乡,粮价总算有了几分稳定迹象。
西军正在东郊挑选弓手,轻马射而重步射,凡步射弓一石一斗、马射一石以上,每月给料钱三千、米两石。
缘边汉蕃弓手、党项降兵、吐蕃等西羌部落趋之若鹜,应者如云。
李士衡有些摸不着头脑:“弩不适用?”
石普道:“方便、快捷不如弓,阴山、天都山以西后勤难以为继,弩的效用要差一些。”
李士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灵州尚杵在百里之外,平夏军的心却已在千里之外,他硬拉刘纬往北边去,话里有话:“仁多阿狸所摆大阵很有气势,看着鼓舞人心。”
刘纬直翻白眼:“那是军姿,西军性野,先敛其野性,方能为国家所用。”
李士衡煞有其事道:“禁军演武也可以改一改,跟杂剧似的,远不如西军军姿庄重。”
刘纬打趣:“寇相公、丁参政不是让计相回延州待着吗?这次估计得加上曹利用。”
李士衡啐道:“内藏库、左藏库的家当全压在西线,就算我人待在延州,心也在耀德城。再说了,冯枢密嫌我在延州碍事,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
刘纬笑道:“首战告捷之功,受点委屈也是应该的。”
李士衡一肚子牢骚:“战前让我鞠躬尽瘁,战后又拉着我请设延安府,如今……”
一骑飞报:“韩帅请参政赴南郊大营,投台已成。”
耀德城南郊军营正中,一座三丈高的土台凭空而起,底宽十二丈,顶宽七丈,置有投石机一架,絷索五十、拽索一百二十五、投手二百五十人。
韩守英喜不自胜:“加水可行,结冰很快,试投百次,再没塌过。”
李士衡恍然大悟:“是在等天寒地冻?”
刘纬意气风发:“也是让拓跋德明聚众,一举成擒。”
天禧四年,十二月初十。
曹玮部出秦州,击吐蕃李立遵部。
周文质领骑兵五万,自盐州出长城西进,拔二十一砦,沿黄河南下,于十二月十六日会帅司于灵州。
次日,宋军发六十万役夫,于灵州城墙十丈之外,筑九丈高台四座。
因为在弓、弩的有效射程之内,箭如飞蝗,你来我往。
三日二十八战。
宋军用箭七十一万枝,将党项轻骑死死按在城门处,又以绪棚、巢车、木幔等攻城利器护得役夫及高台周全,截得敌箭七万余枝。
十二月二十日,大雪。
刘纬、石普、韩守英在灵州南门大祭裴济。
这是一场迟到二十年的救援,咸平五年,清远寨陷,灵州孤军无援,时任知州裴济刺指血染奏求救而不得,满城皆没。
而今,清远寨已成清远城,又多出溥乐、耀德二城,灵州再不是绝境。
黄昏。
世人目光聚焦于灵州城时,一百五十里外的鸣沙川硝烟四起。
邓守恩架浮桥两条,河索七条,佐以舟、筏四百,使战线绵延十余里,顺利强渡黄河。
是夜,已为冰雪覆盖的三丈土台坚不可摧,西路军遂以巨石破灵州。
党项守军驱火牛、火马八百填北门壕沟,黄河仿佛黄泉,多出二千余只无主浑脱随波逐流,两岸哀嚎彻夜不绝。
是夜,党项河北守军决汉延渠、光禄渠等水利工程,宁夏平原终成一片泽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