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不存三,不足以说明契丹天禧元年东征高丽的惨状。
茶、陀二河之战,是契丹立国以来、征高丽伤亡最多的一场战役,把天朝上国的心态全打没了。
契丹一直以中国正统自居,讨伐高丽的依据是唐玄宗李隆基所颁《开元乙亥界约文书》。
简单来说,就是以大同江为界河,南属中国(今平壤以南),北属新罗。
但高丽不安于现状,唐末五代时期逐步蚕食大同江以南。
淳化四年,萧绰因腹背受敌之困,取鸭绿江以东数百里之地安抚高丽,换来高丽称蕃,借此大肆侵宋。
但又留了后手,扶持女真在这片区域休养生息,作为缓冲地带。
高丽也没闲着,在清川江和鸭绿江之间筑城六座。
契丹索六城而不得,苦于出师无名,却在大中祥符二年迎来转机:高丽西北面都巡检使康肇弑高丽穆宗王诵,并拥立王诵堂叔王询为王,即高丽显宗。
于是,契丹讨逆。
但耶律隆绪怎么都没想到,这一讨就是八年,而且死伤惨重,还得继续硬着头皮打下去,不然如何服众?
……
消息在契丹南京道传开已是次年六月。
诸如录战殁将校子弟、封战殁诸将妻等事项根本瞒不住。
雄州国信司(原机宜司)不仅负责南北礼尚往来,刺探契丹国情也是其主要职责,包括但不限于任事、主兵人姓名、所管兵数、屯泊处所、城垒大小、粮食多少及出兵道路等等。
国信司确认消息之后,马不停蹄的急递武州安抚司,言:契丹十万东征大军十亡八九……
刘纬认为结论太草率,再加上缘边榷场物资出入、物价涨跌并无明显变化,遂将“十亡八九”改成“十不存三”。
王钦若、丁谓、曹利用不敢相信、不愿相信,指责国信司阿附安抚司衅边心态、篡改谍报数据。
国信司由内侍管勾,也在密奏中指责安抚司篡改谍报数据。
赵恒道:“契丹东平王萧韩宁、东京留守耶律八哥、国舅萧排押、林牙要只等东征主官皆以生还,而缘边榷场物价并无波动,刘纬觉得十亡八九为臆测,十不存三更合情理。”
王钦若等人无言以对,立场却又坚定、一致。
不管怎么说,征淮南路、江南路、两浙路、荆湖南北路、川峡四路役夫一百五十万之想,事关国家安危,不可能一蹴而就。
赵恒未因王钦若等人的态度而恼怒,中书本就有封驳之权,但意料之中的一言堂没有出现,还是让他有点意外,不由想起刘纬那句“党以人之”。
王钦若、丁谓、曹利用身为两府重臣,不宜私下聚首,站在端礼门外短暂交流。
又属王钦若感慨最多:“王子明若是还在,或许能劝上一劝。”
曹利用怒发冲冠:“一百五十万役夫!怎么向东南五路百姓交待?倘若重蹈雍熙覆辙,怎么向天下人交待?陛下太偏听偏信了,此乃军国大事,怎能任由一小儿信口开河?谓之应该劝上一劝。”
丁谓淡淡的道:“不一定是河北,用之兄比我有发言权。”
曹利用恍然大悟:“党项?”
“不错。”王钦若怂恿道,“向敏中近在眼前,如此大事,为何不召?用之曾任职鄜延路,最有发言权。”
曹利用拂袖而去:“某去问问,军国大事不经枢密院,这枢密使不做也罢!”
王钦若再叹:“谓之慧眼识珠,责无旁贷。”
丁谓皮笑肉不笑:“定国兄此言差矣,倘若西取党项,征役夫一百五十万,禁军怎么着也有四十万,战功唾手可得,哪来的责任?”
王钦若不以为然:“别忘了他李德明一女侍二夫,契丹焉能坐视?”
丁谓意气风发:“刘纬出知武州只是声东击西?肩负沟通之责不是不可能,契丹怎么就不能坐视?那义成公主不过是宗室女而已,独守空房久矣,依律当嫁之。”
其实,千里之外的刘纬拒绝与契丹上层沟通,凡有过境公文一律劝其改走雄州,萧啜不、萧匹敌曾两度来信请见,仅回以口信、劝二人忠君孝顺,约在宋东京、契丹中京相见。
萧啜不、萧匹敌如今的日子并不好过,耶律隆绪的后宫不止是勾心斗角,说是血雨腥风也不为过。
萧菩萨哥收养耶律宗真之后,便与耶律宗真生母萧耨斤势同水火。
萧耨斤一度收买耶律隆绪的贴身内侍赵安仁监视萧菩萨哥,一举一动皆在其掌握之中,并诬萧菩萨哥与乐工私通,还把告发信放在耶律隆绪枕边。
耶律隆绪对萧耨斤的秉性一清二楚,不信、也不追究诬告之责,一味的和稀泥。
但萧菩萨哥后以三十五岁高龄有孕,并产下一子,便又将耶律宗真还了回去,把皇太子之位留了下来,这就成了不死不休之仇。
萧耨斤摩拳擦掌,欲置萧菩萨哥母子于死地。
赵安仁惟恐事泄遭诛,企图潜入宋境避祸,却为契丹巡卒所擒。
萧菩萨哥一心杀一儆百。
萧耨斤仗着手里牵一个、肚子里怀一个、娘家兵强马壮,执意要救。
耶律隆绪再和稀泥:“安仁常言父母兄弟俱在南朝,每一念,神魂陨越。今为思亲冒死而亡,乃孝子用心,实可怜悯。”
卢守勋看见的就是这幅乱糟糟的景象,甚至认为耶律隆绪宽待赵安仁是做给自己看的,时不时的在心中叹上几句:怎么劝她们随祖制?两个婆娘都不是善茬!刘纬误我!
耶律隆绪似乎也能看出卢守勋的矛盾心里,唾面自干:“家中不宁,守勋见笑。”
卢守勋卖惨:“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臣日夜求之而不得。”
耶律隆绪叹道:“众生不易,各有辛苦,请守勋蹉跎至元妃母子平安。”
……
崇政殿的气氛降至冰点。
曹利用直言不讳:“陛下可有西取党项之意?”
赵恒正在翻阅邕州(南宁)知州焦守节所递奏书,头也不抬的自嘲:“朕登基之初就有,而今一事无成。”
曹利用又道:“臣斗胆请问陛下,是否有北上之心?”
赵恒似为奏疏所吸引,言简意赅:“无。”
曹利用不依不饶:“不知陛下所筑何城,需征役夫一百五十万人?”
赵恒抬头问:“卿欲为朕分忧?”
曹利用动情落泪:“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赵恒道:“令婿卢士伦昨年任福建转运使,惮远不行,卿代其上请,改任京东路。”
曹利用满头大汗:“臣惶恐,卢士伦身体不佳,不耐瘴气。”
“合情合理。”赵恒微微一颔首,扔过去一本奏疏,“昨年卢士伦除而不行,为左正言陈执中所劾。言官近日劾卿,公报私仇,指斥陈执中资浅,宜出外治民。卿乃武官,怎敢言文资?”
曹利用仓皇伏地:“陛下恕罪,臣是粗人,性耿直,不拘小节……”
赵恒冷冷的道:“党以人之,国以事之,卿勿将国事置于党人之上!”
曹利用哽咽道:“臣不敢、臣不敢……请陛下以军国大事尽授之,臣死而后已……”
一内侍匆匆趋至御座左侧,满头大汗的细声细语:“翰林司……药童……”
赵恒语调陡然一厉:“朕不敢学世宗!退下!”
是日,翰林司药童挟刃入本署,杀同伴。
勾当翰林司、入内都知、宫苑使张景宗降为左骐骥使,皇城使王遵度降为翰林使,崇仪使李昭亮为西京左藏库使,勾当皇城司韩守恩、周怀政、蓝继宗罚金。
是夜,一肚子委屈的张景宗值守福宁殿。
因为翰林司近十年来一直都是卢守勋坐镇,是刘纬突然要求卢守勋出使契丹,以谢耶律燕哥为天家添丁进口之劳……
他一边在赵恒两肩轻轻揉捏,一边小心翼翼的往外倒苦水:“奴婢没少在陛下面前为刘纬转圜,他倒好,拉奴婢去给卢守勋挡灾。”
赵恒深以为然,却言不由衷:“臆测之言,不能当真。”
早在景德二年,时任内城钤辖邓永迁就上过密奏,怀疑刘纬私习推步、观星之术。
张景宗是经手人,心有不甘:“奴婢看着他一路走来,每每山穷水尽,必然峰回路转。”
赵恒疾言厉色:“先反省,再论其它,受益在一墙之外读书,无关人等怎能携刃入皇城?为何连过三道查验?又是为何杀人?”
张景宗只能答其一:“是秘药,据说于痢疾有奇效,南洋蕃商哄抬药价,而卢守勋许药童每月百粒贴补家用,此童请死者代卖而不得钱。”
赵恒幽幽一叹:“刘纬当初献秘药,朕给的什么赏赐?难道不应该再信他一次?”
天禧三年,正月二十日。
中书、枢密院、三司忽然达成共识,有条不紊的筹备东南五路、川峡四路役夫赴缘边筑城一事,却又因两起突发事件而急转直下,为一百五十万役夫的缘边之行插上双翅。
三月初五,商州知州、通判联名上奏,弹劾宰相王钦若私习六丁六甲神之术。
三月二十七日,山南东道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永兴军府寇准奏天书降干佑山,引天下侧目,而英明丧尽。
四月十四日,武州急奏。
契丹征南京道汉人,会诸部兵,以讨高丽。
轰轰烈烈的天书运动缓缓落幕,一场两百万人的西部大战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