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纬错在小心谨慎。
若将“当然有”一气说完,半点破绽都不会有,略一迟疑,反而证明心中已有预见性。
耶律隆绪做了二十七年的儿皇帝,不仅得看萧绰脸色行事,还得给予韩德让一定尊重。
仅是表面上荣辱不惊远远不够,心思缜密才能步步为营。
“陛下何出此言?”刘纬坚决不认诛心之疑。
“啜不、匹敌这两个孩子,二十年之后,应能独挡一面。”耶律隆绪自说自话。
“如果是外臣亲近两位上将军惹陛下不快……”刘纬一脑门儿的冷汗。
“没有的事。”耶律隆绪唾面自干,“前后两次相聚都出丑,嘉瑞见笑。”
“外臣不敢,陛下气度远胜北朝前代,秦晋国王殿下一心于有道之处生财,而非强买强卖、仗势欺人,可见其心中已有尊卑秩序,此乃北朝之福,亦是中国之福。”刘纬语出惊人,试图扭转耶律隆绪注意力。
“朕这兄长也没亏待他,再添个那什么……银行?”耶律隆绪直来直去。
“求财而已,最少十年功,陛下坐拥疆域万里,容不下手足为富家翁?”刘纬中肯作答。
“嘉瑞立场似乎与南朝皇帝有出入。”耶律隆绪意味深长。
“我大宋皇帝陛下行的是国事,所以容不下北朝秦晋国王殿下私心。外臣不敢置喙南北国信往来,却有幸得陛下青睐,所以劝陛下为后世子孙立个榜样。为人父母,谁不希望子女兄友弟恭?”刘纬诚惶诚恐。
“兄友弟恭?”耶律隆绪笑了,“宗愿有吗?”
“圣躬万福,子孙昌盛。”刘纬额头上的汗一直没干过。
“嘉瑞既献吉言,就应该具体点,泯然于众……不是辜负朕的青睐吗?”耶律隆绪步步紧逼。
“十全十美。”刘纬汗如雨下。
“朕当真了。”耶律隆绪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刘纬湿漉漉的退出牙帐,夜风一吹,像是刚从辽河里捞起来。
牙帐内。
萧菩萨哥自寝帐出,一边伺候耶律隆绪梳洗,一边道:“是陛下多心了吧?妾身不觉得南朝嘉瑞能未卜先知,换作刘晟、萧孝穆、耶律世良也会这般作答。”
耶律隆绪轻笑:“娘娘越是这样想,朕越担心,嘉瑞成天和啜不、匹敌打成一片,就是在赌娘娘心思宽广,可欺之以方,为人所趁。”
萧菩萨哥笑道:“不是有陛下吗?反正南朝嘉瑞留不住,陛下又担心他影响啜不、匹敌,朝臣心中可能也有怨言,不如放他回去?”
耶律隆绪摇头:“剑,双刃。他的心思能用在啜不、匹敌身上,朕也可以把心思用在他身上。朕待他越厚,南朝上下越会视他为燕哥一党。南朝皇后刘氏出身低贱,名下皇子想继皇帝位,不会一帆风顺。燕哥所出若为皇子,他再多的谋划,都只是为朕那外孙做嫁衣。”
耶律隆庆突然意兴阑珊:“他授啜不、匹敌以忠,也没什么不对,让宗愿也跟着吧。我契丹臣子若能像他这样明辨忠孝是非,朕用得着同隆庆斗气?”
萧菩萨哥安慰道:“隆庆只是一时糊涂,恐陛下究擅退之责,方不敢来朝。”
耶律隆绪拥萧菩萨哥入怀,九分情动,一分清明:“隆庆的心思,嘉瑞的心思,南北朝臣的心思,都不抵娘娘为朕添一子来的实在,届时谁还敢以国舅帐无所出骑墙观望?”
一帐春色,如云漫卷。
史上,耶律隆庆之所以能在耶律隆绪亲政初期割据幽蓟,并让南北两面官为之投鼠忌器、骑墙观望,绝不是因为兵强马壮,而且其妃始终有二:一为拔里部萧氏出身,一为乙室已部萧氏出生,另有玉田韩氏女为侧室,三者皆已产子。
在拔里部萧氏、乙室已部萧氏、玉田韩氏和横帐三房、两院皇族等宗室眼中,耶律隆绪若被耶律隆庆取而代之,大部分人的利益均能得以保留,不仅不用担心帝室承继引发混乱,还能因新皇登基而受封赏。
……
刘纬出了一身冷汗,又被夜风一吹,次日浑身酸痛,咳嗽个不停,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不得不卧床养疾。
其间,萧菩萨哥亲手煎药,耶律隆绪先尝之,另置一车帐供刘纬修养,并遣蕃汉婢女各一人贴身服侍。
刘纬报病一旬,才又至牙帐应直。
耶律隆绪交待的第一件事就是草拟国信,并晓于口吻:李余懿先病、刘纬再病,而且病情反复,一再拖延归期……
刘纬呕心沥血,书就第一稿。
耶律隆绪恬不知耻的否决:“朕和皇后的关爱为何不见?嘉瑞是不打算回去了?”
刘纬输人不输阵,改用左手再书一封。
耶律隆绪遂以国信示左右:“尔等只见嘉瑞天才横溢,不见其背后刻苦,功成名就,从无侥幸。”
而后又以字迹南朝不识为由,命北面林牙点检忌讳、直封以递。
刘纬不得不捏着鼻子再修一封,又将字体改了回来。
……
国信递至赵恒案头已是四月初。
东京城上空正酝酿着一场疾风骤雨,新成立的中央银行位于风暴正中。
早在正月,中央银行就在王旦、向敏中的大力支持之下成立,由权三司使林特牵头,以年利率两厘自内藏库贷出三百万贯,作为启动资金。
业务范围、业务流程、营业网点全盘照抄四海银行,柜员、掌柜的培训也在四海银行的指导下进行,所设金库同样接受客户监督,并以年利率六厘吸储、九厘放贷。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权贵、商贾、百姓不约而同的排斥中央银行,无论借贷,均对多出来的那一厘年利率嗤之以鼻。
中央银行各个网点门可罗雀,更像是棺材铺。
中书户房、三司度支碰了下头,颇有针对性的做出调整。
中央银行金库的半数铜钱换作金银展示,并允许储户不具名、无须户贴为凭。
王旦、向敏中带头在中央银行开户储蓄。
林特则上疏请在中央银行设立廉案,许有官身而家贫者低息借贷以资日常用度。
中央银行总算有了几分该有的样子,真正的转机是在王曾、高继勋回京之后。
耶律隆绪强留刘纬一事飞速传播,越传越离谱。
四海银行随即陷入挤兑风波,储户宁可不要约定利息,也要将钱改存中央银行。
挤兑的应对预案很详细、也很周全,但刘纬的滞留不归又在不断助涨挤兑潮的生成。
四海银行似乎只剩一条路,强制收贷。
但刘娇力排众议,不仅否决了强制收贷的可能性,并拒绝李家三房、石家两房之外的援助,而且一直保持放贷的固有节奏,凡是符合放贷条件的需求一律照旧。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行业协会一直在负债运行。
权贵、商贾纷纷把视线聚焦于四海商会和《皇宋日报》,并通过牙行登门出价。
刘娇、李四娘勉强坚持到四月下旬,刘纬仍然音讯全无,那首《奉使道中五言长韵》还是通过雄州榷商传至京师,已经到了不得不做决定的时候。
刘娇、李四娘、李三娘、姜氏草拟出上中下三策,召集刘宅妇孺一人一票,素娘产下一子、加一票,姜氏产下一女、加一票。
下策得票最多,以四海商会的名义从京师当铺等半金融行业拆借资金,勾兑四海银行的挤兑风潮。
五月初一。
四海银行光教院总部客厅座无虚席,京师巨贾以及半金融业行会行首尽数到齐。
年利率一分,虽然大大低于市面高利贷年利率,但量大,而且高利贷客户往往又不具备四海商会的可持续性。
刘娇把风险局限于四海商会之内,每三年一付息,逾期则由出借人按出资比例入主四海商会。
与会商贾心动不已。
但刘娇把四海商会的五成估值定在三百万缗,就差在手里拿把刀喊: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三百万贯是什么概念?
盐茶酒专营是北宋财政收入支柱之一。
而大中祥符六年榷货务所收茶引钱也就三百万缗。
四海商会何德何能,估值能抵一国两年茶引钱?
这不是求人的态度!
与会商贾纷纷打起退堂鼓。
刘娇也有底牌,女伴男装在客厅指点江山,并抱着女伴男装的赵念念为另类抵押。
“诸位不要以为刘家走投无路,皇后娘娘在二月初就已传话,刘家周转所需也可从内藏库资借,年利率也是两息。但这样一来,四海商会也就没脸再姓刘!”
“小女子想博一把,即便我家兄长在北地牧羊二十年,四海商会也能在北地如鱼得水!”
戴国坚应声而出,毕恭毕敬的捧出一纯金玉瓠。
“这是北朝皇帝陛下赐予我家兄长的金饭碗,小了点,请卫翁代小女子献给陛下,换个大点的回来。”
卫绍钦皮笑肉不笑的点了点头。
刘娇把赵念念放在主位上,信誓旦旦:“刘家不仅有底气,还有倚仗,此乃万金不换!”
赵念念气呼呼的道:“又想拿我换钱,等哥哥回来就把娇娇姐姐嫁出去。”
在座无不莞尔。
“三百万缗很多吗?”
“小女子不才,将拆借金额定在一千万缗,三百万缗以上,每两百万缗减息一厘,先来先得。”
“小女子不是想携款潜至契丹寻我家兄长,而是准备拍下泉州市舶司十年专营权!”
“泉州并无市舶司?现在不代表将来!六月初五之前是意向金缴纳期,过时不候!”
五月初二。
翰林学士钱易上疏,请依刘纬所奏,置泉州市舶司,试行专卖权竞买,以充左藏库。
五月初三。
参知政事李宗谔上疏附议。
五月初四。
枢密使王钦若、参知政事丁谓上疏附议。
五月二十九日。
李宗谔卒。
五月三十日。
刘娇、李四娘携刘慈登门致祭。
正午。
贤妃耶律燕哥产子。
黄昏。
四海银行代收意向金突破百万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