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善坊刘宅,忙忙碌碌。
人人都在为返乡祭祖做准备。
赵念念也能感觉到这种归心似箭的气氛,一天到晚都要拽着刘纬袍衫,还想在磨刀石上磨磨小虎牙表决心。
刘纬很是头痛,携赵念念同行显然不切实际,便想哄赵念念回宫看弟弟、妹妹……
可赵念念古灵精怪,一个劲儿的说墙外廊下就有很多弟弟、妹妹,一点都不稀罕。
刘纬只能先把精力放在《皇宋日报》上,因为刘娇、洪澄等人都在行程之内,《皇宋日报》的平稳运行也就成了头等大事,而且今后类似的情况绝不会少,必须有一套稳定的替代程序。
刘纬负责遴选头版文字,剩下的则交由刘娇、洪澄、姜氏、萧十一娘群策群力。
此时,不缺投稿人。
适逢殿试揭榜,大部分落第举人都还在京畿一带徘徊。
有的是恋栈不去,有的是无家可归,或是有家不能归。
举子落第之后,因贫不能归者,不在少数,甚至会流离失所,选择赴水而死。
刘纬窃取后世文章无数,心虚的不行。
《皇宋日报》雷打不动的在每年贡举前后高价征稿,并将各版稿酬榜于报馆外,哪怕因此背上收买人心之名也在所不惜。
落第举子逐渐成为报馆采编等职位的中坚力量,占据绝大多数,亦因此落户京畿、娶妻生子。
刘纬的声名狼藉,仅对中上层官僚、勋贵或僧道而言。
于底层人士或是百司胥吏来说,又是另外一种观感。
任谁迎面喊上一句“刘一唐”或是“刘嘉瑞”,都能得一笑一揖。
“知好色则慕少艾”这一坊间趣闻,也让人亲切不少。
内城四厢四十六坊,仅嘉善一坊受刘宅影响,许民在墙外、廊下搭棚以居,而且不惧街道司清理,时不时的还能遇见赵念念与年龄相仿的孩子分享糖果、点心……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四月二十日,子时末。
昭德坊东二区因婢遗烬而火,其势借风翻越坊道,蔓延至嘉善坊,幸得庇墙而居的贫苦示警、并以人墙至汴河汲水,绝患于坊外……
其时,火光通天,延焚四百间,照亮大半个内城。
虽然火势遥远,刘纬还是抱着赵念念、奉宋韩氏、携刘娇、四娘等女眷避至汴堤。
全是纯木结构的房屋,想要灭火几乎不可能。
军巡铺、街道司、来援禁军只能把火势控制在昭德坊以内,尽可能的抢人出火场,然后眼睁睁的看着财货细软化为灰烬……
有宋一代,火禁极其严苛。
皇城、内诸司、在京百司库务、仓草场不得留烛,如致延燔,所犯人及官吏皆处斩……
官尚且如此,遑论民众。
小则杖脊不免,大则流、死。
……
天威难测。
昭德坊化为灰烬。
刘纬心有余悸的领着家眷回宅。
刘娇奇道:“哥哥子时还在看书?”
刘纬紧抱赵念念的手里攥着一卷投稿,闻声递了过去,“想不想见见?”
刘娇面红耳赤,但还是落落大方的回应:“见见就见见,谁?”
刘纬道:“最上面那一份,吴县朱说,礼部试第二。”
刘娇兴趣盎然:“那还往报馆投稿?不会是殿试落榜了吧?”
刘纬无奈的点了点头,思绪起伏不定,倒不是担心范仲淹遭埋没,而是担心自己会像欧阳修那样经不起考验。
誊录制是考官头上的一道紧箍咒,人情难酬之外,解元、会元这些举子中的翘楚再难通过字迹分辨,一旦黜落,必然面对朝野非议。
后来的欧阳修因此感慨:窃以为国家取士之制,比于前世,最号至公。盖累圣留心,讲求曲尽。以为王者无外,天下一家,故不问东西南北之人,尽聚诸路贡士,混合为一,而惟才是择,又糊名、誊录而考之,使主司莫知为何方之人,谁氏之子,不得有所憎爱、厚薄于其间……
但欧阳修亦因此坠入诛心之疑:嘉佑二年,知贡举期间,凭文风臆测苏轼试卷为弟子曾巩所作,因而降曾巩等次取之,却又取曾巩弟曾牟、曾布、曾阜同时登科,一门同年四进士,外加两个妹夫。”
“那一年礼部奏名进士科共二百六十二人及第、一百二十六人同出身。”
“但榜出时,世所推崇,皆不在选。
于是,欧阳修早朝路上遭数百落第举子围攻谩骂,并为其草拟祭文、编排艳词,譬如与其甥女张氏不伦、与其媳吴氏扒灰等等。
于是,嘉佑二年的贡举制度有了根本上的改变,凡礼部奏名进士,殿试时不再黜落,仅重排名次。”
平心而论,欧阳修改革文风本身并无对错,错在不该徇私。
曾巩屡屡落第之后,以《上欧阳学士第一书》,求师于欧阳修。
苏轼之父苏洵则以《上欧阳内翰第一书》求荐,亦是满篇仰慕之情。
可以说,欧阳修嘉佑二年复出知贡举,其实是一场筹划已久的报复,也可以叫排除异己。
所取之士,多是常年附其文风之人,从而导致大量文风迥异的有识之士落第。
搁在赵匡胤当政,难逃一死。
建隆三年曾有诏:国家悬科取士,为官择人,既擢第于公朝,宁谢恩于私室。将惩薄俗,宜举明文。今后及第举人,不得辄拜知举官子孙弟侄,如违,御史台弹奏。应名姓次第发榜时,并须据才艺高低,从上安排,不得以只科为贵。兼不得呼春官为恩门、师门,亦不得自称门生。除赐宴外,不得辄有率敛。
按理说,欧阳修应该请旨避嫌。可他没有,反趁门生故旧大量应试之际,推动文风革新,目的虽然达到了,但以国家取士之道为之,动辄断人前程,可谓不择手段。
……
“咦?”刘娇一声轻唤把刘纬拉回现实,拿着一封信挥舞,“邵焕想干嘛?拜师?”
“或许吧。”这也是的刘纬苦恼所在,稍有不慎,就会走上欧阳修那条路。
但赵恒不是赵祯,是帝王而非君子,大概率会将欧阳修之类的闲置不用。
“哥哥看不上邵焕?”刘娇问。
“别胡说八道,三人行,必有我师。”刘纬板着脸。
“换成晏殊呢?”刘娇无视。
“才思敏捷,何必走知行合一这条吃力不讨好之路?”刘纬轻叹。
“才思敏捷?话都说不囫囵。”刘娇不屑一顾。
“让报馆那边向朱说邀社论二十篇。”刘纬道。
“那可是四百贯,我得见见再说。”刘娇道。
“哎!”刘纬紧了紧怀里的赵念念,“还是我家念念最听话。”
赵念念不领情,奶凶奶凶的道:“再送我去爹爹家,我就放火……”
刘纬好不容易才打消抱赵念念去火灾现场一观的冲动,苦口婆心道:“这样想不对,坊间每有火患,必有卖妻鬻子事,就是哥哥抱着念念去粥铺换笼包子……”
素娘突然捂嘴趋至路边柳树下干呕,唤起久违的添丁进口之喜。
……
是日,午后。
本已奉旨休假的刘纬匆匆赶往后苑观稼殿觐见。
内侍拉开半扇殿门,往日祗候全然不见。
刘纬越过门槛深深一揖,略一抬头,正要弯腰向前急趋时,忽见视线尽头依稀是一袭裙摆,他想都不想便飞快转身,悍然撞开已然紧闭的殿门,“噗通”一声跌倒落地,旧伤未愈,新伤又来。
内侍手忙脚乱的上前搀扶。
殿内传来一声英气十足的斥责:“你们汉人都欺负我!”
刘纬暗道好险……
殿内又是一声斥责:“你做什么!”
是赵恒的声音,虚惊一场。
刘纬一瘸一拐的入内参拜,礼毕抬头,“噗嗤”一下,哽咽出声:“陛下……身负亿万黎庶安危,臣请陛下保重龙体。”
赵恒千呼万唤始出来,脸上添了两道刮痕,遮遮掩掩道:“朕夜驱狸猫而不慎,卿无须担忧,今日召卿前来,是贤妃有事相询。”
耶律燕哥帷纱遮面,声调阴冷而又不忿:“妾身以异族之身万里远嫁,不敢奢望恩宠,求一子女养老送终,不应该吗?既然不允,何不许妾身回乡?”
赵恒讪讪道:“宫中又添一孕者,而贤妃不得,以为朕不公。”
“妾身说错了?”耶律燕哥冷冷的道,“妾身有自知之明,若是德妃膝下无子,妾身不敢有此想。”
“请陛下、贤妃恕臣失礼,也请贤妃息怒,贤妃心中疑惑,南北议亲之初已有提及,绝无可能。但所议寝进日,略有不妥。医官院今已将妇人易孕日精确至两日之内,随月而易,宫中女官应该提醒过贤妃改寝进日。”刘纬汗流浃背。
“妾身愚钝,不似汉女多谋,女官是有提醒更改寝进日,除此之外,只字未提,居心何在?刘卿不知?”耶律燕哥问。
“臣不知宫中事,但可以保证陛下绝无此心。”刘纬道。
“刘卿以一己之力成就南北秦晋之好,也请刘卿善始善终,妾身若有所出,死而无憾。”耶律燕哥轻叹。
“陛下贤明仁厚,贤妃端庄有德,一定能母子平安。”刘纬已是一脑门儿的汗。
“妾身告退,请陛下海涵。”耶律燕哥走了几步忽又回头,“刘卿所言有德,可是在说妾身无礼?”
“贤妃掬诚相示,使陛下无后顾之忧,乃德之所在。”刘纬揖道。
“妾身若有所出,而又无福消受,也请刘卿养在宅中,如果南朝容不下,就请刘卿送他北上。”耶律燕哥忽行万福礼。
“臣不敢!”刘纬侧身避过,长揖不起。
“走了,起来吧。”赵恒灰头土脸道。
“不是臣推卸责任,贤妃诉求乃女子天性,理应成全。”刘纬转身又是一揖。
“朕知道。”赵恒头痛不已,倒打一耙,“不许再惯着念念!竟想回宫纵火!”
“童言无忌。”刘纬狡辩。
“守勋伤的有点重,卿去探望探望,顺便劝劝。”赵恒的怒气突然一泄而空,满脸的尴尬、无奈。
卢守勋已贵为入内押班,勾当翰林院、兼领尚药局、御药院,是大中祥符元年以来蹿升最快、最得志的内侍,其重要性远超张景宗等御前都知。
刘纬目瞪口呆。
是耶律燕哥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