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四年,十一月十五日,正午。
崇政殿西序静的吓人。
两大一小面前是一盏尚未点亮的灯笼。
赵恒怀里的赵念念正揪着长须不放。
刘纬不紧不慢的搭起孔明灯骨架:“据说莘七娘创此灯最初是用来传递军情的,为了便于燃烧,这些杉木片用硫黄浸染了十来天,灯面是刷了油漆、硫磺的细绢,当灯芯燃到最后一截,会引发整个灯体燃烧。”
赵恒若有所思:“高度能控制?”
“灯油燃尽即见顶,可以通过油量、燃烧速度控制高度,关键是风向。”刘纬小心翼翼的倒满灯油,只差点火。
“朕来。”赵恒跃跃欲试,把念念放在刘纬怀里,挑起一纸明火点在灯芯上,一动不动的等待奇迹发生。
念念歪着头,静静看了灯光一小会,忽然“爹爹、爹爹”的手舞足蹈起来。
赵恒侧目,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是在叫陛下……”刘纬小心翼翼道。
赵恒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这时,火灯笼拔地而起,徐徐冲向屋顶。
赵恒又喜又惊:“不会把西序烧了吧?”
刘纬道:“灯油有限,会在到顶之前燃烧、落地之前殆尽。这个小了点,陛下若是认为可行,臣做四个大的,承天节前,随殿下入宫备用。”
“劈啪!”
冉冉升起的火灯笼灯芯燃尽,轰的一下变成火球落地,屋外顿时一阵骚动。
“别进来!”赵恒蹲在地上细看。
一块铜牌,一些灰烬,一点没烧完的杉木残渣。
“灯油少了,高度不够,燃烧不够充分。”刘纬道。
“这个劈啪声是怎么回事?不能再小点?”赵恒问。
“越大越好,这样才能让人朝上看,不会伤着人。”刘纬道。
“可!铜牌也由卿来雕刻,写些什么?”赵恒又问。
“臣不敢提及陛下名讳,请陛下明示。”刘纬毕恭毕敬道。
“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恒。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赵恒一字一顿。
……
群臣请封禅之言,全都无果。
王钦若也在赵恒回绝之列:“希世绝伦之事,不可人力为之。”
王旦率百官上表盛赞。
十二月二日。
承天节,百官大朝。
待漏院外,人山人海。
契丹贺承天节来使左领军卫上将军耶律元、昭德节度使耶律谐里、副使左威卫上将军李琮、殿中少监李操等人夺闹中之静,人手一张《皇宋日报》,时不时的交头接耳。
太常博士、接伴使王曙的额头渗出几滴汗珠,担心契丹来使看了和亲诗上火。
“王博士?贵国刘嘉瑞在哪间廨舍,若是方便,可否冒昧一见?”耶律元忽然抱拳问,他这几日没给王曙找过麻烦,一切礼仪均遵循景德三年耶律留宁一行人出使故事,处处有理有据,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王曙不带一丝犹豫的去了馆阁廨舍,对廊下笑作一团的刘纬、晏殊、邵焕视而不见,直接找上杜镐,陪着笑脸求了几句。
杜镐冲刘纬远远一挥手:“陪王曙走一趟,别添乱。”
刘纬哭笑不得:“王博士直接吩咐就好,还怕下官不听招呼?”
王曙边走边交待:“涉及礼聘事,杜待制不点头,我哪敢开口?耶律元为人知书达理,这几日提了三次,我以你守制为由婉拒三次,今日这情形,实在推不掉。”
刘纬对景德四年的契丹贺承天节来使没什么印象,默默无闻是一方面,两国国史同一人名的差异才是主因。但他并不介意同耶律元等人打交道,甚至愿意主动靠近,因为这些人是日后契丹剧变时可以团结的对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耶律元等人也知道过于唐突,改在廨舍外翘首以盼,友好姿态十足。
刘纬远远抱拳连拱,据站位精准辨人:“见过上将军、节度使、李将军、李少监,诸位来使一路辛苦,不才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耶律元侧身作请:“是我等冒昧,刘书记不要见怪。”
耶律谐里颇有深意的笑道:“刘书记果然一表人才,这一路两耳磨出茧,仍是日日新鲜。”
刘纬收放自如:“节度使见笑,也请节度使海涵,三年盟誓难抵燕赵、幽云大地百年离乱,两国民间均需安抚,不才苦心相信诸位来使都能理解。”
耶律谐里尴尬笑道:“是某失言,让刘书记误会。我大契丹太后殿下、皇帝陛下常以刘书记为榜样,鞭策宗室子弟上进,一直想着刘书记今冬明春能在南京路现身说法。”
刘纬朝柔仪殿揖道:“我大宋皇后娘娘大行,不才屡受我大宋皇后娘娘恩遇,理应守制三年,朝贵国皇帝陛下、太后殿下之心只能暂时放一放,日后出使贵国,还得请诸位来使一尽地主之谊。”
“应该的。”耶律谐里频频点头,“刘书记比王博士痛快,某这几日想尝尝碧光酒……没有,想听碧桃、香墨两位娘子唱曲也不行,王博士日后使我契丹,某一定让他躺在酒池肉林里。”
刘纬一本正经道:“节度使错怪王博士了,碧光酒已为榷商买断,与其口感相仿者不在少数。碧桃、香墨两位娘子如今登台献艺,每场两千人,实在是脱不开身,几位来使若有兴致可赴广寒一赏。”
耶律元连忙打圆场:“王博士一直尽职尽责,刘书记莫当真。”
刘纬语重心长道:“相信四位来使届时担任接伴、馆伴一职也会像王博士这样尽职尽责,但也不可能事事都如人意。贵国太祖以炎黄子孙自居,而你我两国除了法式、衣着、习俗之外,并无任何不同,却有尸横遍野在目、百年血泪在喉……”
王曙、耶律元、耶律谐里、李琮、李操等人无言以对,尽皆沉默。
刘纬幽幽一叹:“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我等尽可能的求同存异,以百年友好磨去百年血泪,青史方不讳言昨日之惨烈。”
……
一线曙光撕破天际,东华门钟鼓齐鸣。
文武百官依秩队列,静待宫门开启。
契丹来贺承天节使则位于六部尚书之后、文武百官之前。
耶律谐里一边幻想把这些文武百官掳回契丹能换多少钱,一边目不斜视的逮着并肩而行的耶律元说笑:“某怎么感觉这刘纬比那王旦更像宰相?一套一套的,真是奇了怪。”
耶律元小声啐道:“你我若是被耶律留宁比下去,拿什么见横帐宗亲?”
耶律谐里热脸贴了冷屁股,翻着白眼无语问天,只觉皇城上空祥云笼罩、金光闪闪……
轰隆隆!
东华门缓缓开启,执戟金吾出列。
王旦、王钦若、赵安仁并驾齐驱。
使相、三师、三公、尚书、三司使、知开封府、御史中臣依次递进……
耶律元轻轻一夹马腹、一掸缰绳:“莫要失了礼数。”
耶律谐里收回遐想,忽又猛的一抬头,厉声喝道:“火!”
耶律元应声看去,勒马疾呼:“是天火!”
东华门外顿时乱成一团,尖叫四起,人仰马翻。
执戟金吾连滚带爬的堵塞门洞,文武百官化作鸟兽散。
“咣当”一声,巨响落地,黎明前的黑暗告止。
一块“金砖”在耶律谐里马前砸出两个小坑,他翻身落地,弯腰看去。
耶律元轻喝:“小心!别动!”
耶律谐里犹豫了一下,先是飞快一触,然后才小心翼翼捧在手里,借着依稀光亮辨认:“赵受命,兴于宋,付于……”
耶律元凑到跟前问:“怎么了?”
耶律谐里愕然抬头,“嗬嗬”两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耶律元细细一看,像似突遭雷劈,面如死灰。
“贵使行个方便。”御史中丞王嗣宗正因东华门外的无序而心烦意乱,不管不顾的自耶律谐里手中夺回“金砖”,放眼看去,哽咽高呼,“陛下圣德,天降祥瑞。”
耶律谐里一屁股坐下,两眼涣散,心下惶惶,归途似已成绝路。
……
赵安仁赴长春殿押班,压制百官非议。
王旦、王钦若、王嗣宗赴内东门幄殿迎驾、请对,三人心思不一,结论倒是相同:封禅泰山,势在必行。
“哇哇……”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婴儿沙哑哭声,直接进了东耳房。
“谁家的孩子?”王旦打破窒息般的沉默。
出降公主贺承天节由拱辰门入,多携子嗣入宫。
“回相公,是殿下,昨日黄昏入宫贺承天节。”刘承珪实话实说,赵念念养在刘纬宅根本瞒不过王旦这些重臣。
“乳娘呢?这样哭下去如何是好?”王旦皱眉。
“三位乳娘一直跟着,可……已遣人去传刘纬了。”刘承珪不住叹气。
王旦、王钦若、王嗣宗面面相觑,孩子养着养着就成别人家的了?
不一会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冲进东耳房,一声“念念”之后,啼哭变作上气不接下气的哽咽,然后是一阵絮絮叨叨:“乖乖的,崇政殿朝散,我们就回家,先吃奶……你不吃……哥哥吃了?”
隔壁,王旦等人无声莞尔。
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哽咽声突然告止,化作一声脆嫩至极而又委屈无比的“爹爹”。
刘纬求神拜佛:“姑奶奶,是哥哥!”
三声咳嗽,争先恐后。
王旦、王钦若、王嗣宗憋着满脸青紫直奔会通门,伏献天书。
“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恒。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