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前夜,人心惶惶。
京朝官纷纷以各式各样的借口逃避两参,从而踏上返乡之旅。
都亭驿也不例外,不仅平日里打秋风的官员无影无踪,胥吏、仆役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凋零,冬日萧瑟带来皑皑白雪,压的人喘不过气。
“厨子也换了。”
耶律留宁食之无味,借酒消愁。
“若是不合上将军胃口,可命我契丹御厨重置一席。”
刘经强颜欢笑。
“没胃口。”耶律留宁问,“耶律委演怎么说?”
刘经无奈摇头,“一口一句惟上将军马首是瞻。”
耶律留宁气不打一处来,“他怎么就不明白?由他出面放两句狠话,不至于闹到不可收拾的那一步,由我出面,哪来的转圜余地?”
刘经道:“他不是不愿,是不敢,万一弄巧成拙,后果不堪设想……”
耶律留宁幽幽一叹:“我家这边我能做主,可太后那边怎么交待?临行前,萧相(萧绰堂弟萧继先)嘱咐又嘱咐。”
刘经道:“明日就是小年,上将军必须早做决定。”
耶律留宁唾面自干:“是我的错,不该自设囚笼。”
刘经苦口婆心:“上将军并无失当之处,此事确实不易再拖,年前不能成事,估计得拖到明年二月,届时如若还是这个结果,恐怕必须得给陛下、秦国公主一个交代。”
耶律留宁咬牙道:“让耶律委演去见刘纬,不是收了人家千斤咸鱼吗?”
刘经迟疑:“赵安仁那边……”
耶律留宁恼羞成怒道:“赵安仁不成,就算不愿意也得商量一二吧?他哪有这方面的意思?就只会讲礼,却又不知变通,谁他娘的不会?”
刘经劝道:“上将军不要小看那千斤咸鱼,刘纬通过阎承翰转交,必得南朝皇帝首肯,日后很可能成为定制,这会是南北两朝独一无二的恩宠。”
“去找刘纬吧,南北和亲本就是他起的头。”耶律留宁悻悻道,“太后说这孩子有点古怪,能不打交道,最好不要打交道,万一陪嫁之议不成……会是很好的后手。”
……
次日清晨。
代为投贴的都亭驿胥吏扑了个空,刘纬天没亮便携一众贵女前往东外厢草市赶集。
耶律留宁只能硬着头皮上疏陛辞,并开始打点行装,希望倒逼赵安仁让步。
赵安仁来的倒是很快,但仅仅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挽留之词,然后奉上一道晴天霹雳:明日陛辞,参知政事王旦后日设宴践行。
耶律委演当场红了眼,忍到赵安仁出门才冲耶律留宁挥拳。
刘经、张肃一人抱一个,也没能将鼻青脸肿的两人分开,直至椅碎、案塌、窗破……一众契丹来使如丧考妣的聚在廊下,个个惶惶不可终日,任是谁由来使变成来死,都做不到无动于衷。
赵安仁不顾胥吏通风报信,逃也似的冲出都亭驿,慌慌张张的上了一辆等在路旁的马车。
阎承翰忐忑不安的等在车内,连忙弯腰搀扶,“学士慢点,天塌不下来。”
赵安仁再无往日镇定,气喘吁吁道:“打起来了,劝与不劝都是错,哪敢多呆?”
阎承翰喜上眉梢:“请学士多费心,午宴时给他们一个台阶下,武州真要是得而复失,我们也得被唾沫淹死。”
赵安仁问:“今日小年宴,都知不参加?”
阎承翰苦笑不已:“已经请了李学士代为出面招呼,也请学士多多担待,寿昌公主殿下准备去东外厢礼佛,刘纬那孩子行事每每出人意料,不去看着,哪放的下?”
赵安仁目送阎承翰纵马远去,有感而发:“年方十二,就已自成一系,锋芒太露,难以善终……”
拱宸门外,车水马龙。
东宫六位中的五位均已有了去处,赶在年前搬家,正旦过后,开府置属。
惟独安定郡公赵惟吉府邸不动如山,宅门紧闭,隔绝一城喧嚣。
不是他不愿,而是赵恒不准。
这也是赵恒给郭氏的一个交待。
朝堂上下无不讳莫如深,却又因正旦在即、契丹来使未归而隐忍不发。
两辆平平无奇的青色马车缓缓驶出拱宸门,车夫也已换上常服。
刘纬、周文质隔窗见礼之后,一左一右的拍马跟上。
等在不远处的贵女所乘马车纷纷扬鞭出行,把两辆青色马车夹在正中间,浩浩荡荡向东。
刘纬轻敲左窗,“殿下可曾出游过?”
车内窸窸窣窣好一阵儿,寿昌公主才蚊呐般的回应:“不曾。”
刘纬又道:“请殿下开右窗,一观陛下为万民所造福祉。”
车内另一妇人中气十足的喝道:“不可!”
“魏夫人?(寿昌公主乳母)”刘纬促狭轻笑,“正要送魏夫人前往开圣尼寺养病,何必急在一时?”
寿昌公主隔窗失语:“不要!”
刘纬不为所动:“下官已为殿下求得皇后娘娘恩旨,待魏夫人痊愈,再回宫团聚。”
“咯吱”一声,右窗洞开。
那魏氏战战兢兢的辩解:“真不关妾身的事……”
刘纬冷笑:“从现在起,夫人再敢吭声,就上身后那辆车,下官请了李家三娘、四娘陪殿下礼佛,无需长舌妇。”
寿昌胆战心惊道:“奉礼……郎……有所不知……”
刘纬硬邦邦的岔开话题:“素闻殿下诚心礼佛,下官能否请教一二?”
“请奉……礼郎指点。”
“殿下可曾祈求父母健康长寿?”
“有的。”
“殿下可曾祈求兄弟、姐妹、子侄平安?”
“有……的。”
“殿下可曾祈求国泰民安、山河无恙?”
“呜呜……”
“这芸芸众生,包括下官在内,哪个不曾苦苦哀求而不得?不是殿下心不诚,而是殿下拜错了佛。”
“呜呜……奉礼郎拜的什么佛?”
“请殿下拭目以待,今日即可见分晓。”
刘纬装不下去了,因为阎承翰摩拳擦掌的等在望春门。两人焦点瞬间移至都亭驿,唠唠叨叨一路,决定在嘉善坊刘宅另宴耶律委演、张肃,为武州榷场铺路。
东外厢所谓的草市以人市为主,多是走投无路的百姓卖身求活,正值年关,呼儿唤女声、泣别声更甚往昔,处处可见骨肉离散。
寿昌平生第一次微服出巡,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李三娘、李四娘等一众贵女也只是偶尔听闻,身在其中又是另外一种感受,眼泪根本止不住,变着花样劝寿昌公主掏钱雇佣。
阎承翰拉着刘纬在车上避雪,瞠目结舌的望向窗外,“你想让殿下把草市妇孺全买下来?这不是饮鸩止渴吗?”
刘纬肉痛不已:“又不让陛下出钱?光教院总不能凭空落在我头上?”
阎承翰痛心疾首:“说不定殿下会带着这些妇孺出家。”
“不会。”刘纬摇头,“周文质已携魏氏往开封县衙报官,贵女草市逼良为尼。”
果不其然,正当草市“活菩萨”之声此起彼伏时,开封县县尉冲破围观人群,悍然发声:“敢问贵女雇佣这些良人从事哪种营生?有人来衙门报官,贵女意欲逼良为尼。”
草市一片哗然,刚刚签了十年契约的妇孺更是义愤填膺。
寿昌帷沙下的花容失色,既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平日倚重的宫女、内侍全被刘纬禁锢在马车上,只能向近在咫尺的半大贵女们求救。
李三娘挺身而出,“我家先生创办半边天学堂,来年即将大举扩招,急需妇孺照料生员起居,尔等不愿大可还钱走人,以我家先生嘉瑞之名,还怕没人求着上门?”
人群再度哗然,却又以庆幸居多。
那县尉深深一揖,有礼有节,且义正词严:“一尼须十人供养,若以度化救人,渡一人、害九人,小人不得不慎重,请诸位贵女见谅。”
阎承翰一语双关的打趣道:“监丞的这些学生真是尊师重道,假以时日,必然桃李满天下。”
“都知好意思把奸臣安在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身上?”刘纬啐道,“她们也是心不甘情不愿,惟恐我说到做到,代她们向陛下求一恩诏、随公主殿下出家。”
“胡闹!”阎承翰捧腹。
“嘭!嘭!”
寿昌敲开车窗,掀开眼前帷纱,露出一张平平无奇而又惨白至极的稚嫩小脸,泪水哆哆嗦嗦落下,“妾身何德何能?累奉礼郎、阎都知煞费苦心……”
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无父无母,矗立于风雪之间。
刘纬幽幽一叹,隔窗作揖:“殿下质朴无华,下官怎会昧心相欺?下官之所以逼魏夫人前往衙门报官,不就是希望殿下明察秋毫?不曾想殿下如此兰心蕙质,一眼窥破玄机,就此遁入空门,实在是人间可惜。”
寿昌哽咽:“妾身要回宫!”
阎承翰恨不得往地下钻。
“下官尊重殿下选择,早已赋诗一首送庆殿下遁入空门。”刘纬云淡风轻的吟道,“尽出花钿散宝津,云鬟初剪向残春。因惊风烛难留世,遂作池莲不染身。贝叶乍疑翻锦绣,梵声才学误梁尘。从兹艳质归空后,湘浦应无解佩人。”
寿昌依旧泪流满面:“妾身要回宫!”
刘纬淡淡的道:“请殿下善始善终,将契约还给那些可怜人,请她们三日之后自赴保和坊光教院应契。”
寿昌寸步不让:“她们不愿出家。”
刘纬笑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下官愿意给她们一次重来的机会,殿下一心向佛,何必吝啬这点宽容?”
寿昌擦干泪水,重戴帷纱,转身大发慈悲,人群又是一阵欢呼。
阎承翰捂着胸口道:“这趟差事算是办砸了。”
刘纬惜字如金:“未必!”
寿昌再次归来,乳母魏氏气势汹汹的挡在前面。
刘纬毕恭毕敬的等在车下,抱拳抖去肩头皑皑白雪,“答应殿下的事,总算做到一件,下官勉强不负陛下所托。”
寿昌生冷回应:“妾身未见。”
“殿下不是问下官拜的什么佛吗?难道殿下刚刚未见?”刘纬指着雀跃不已的人群笑道,“她、她、她们……眼中的佛,就是下官拜的佛,那是万家生佛,殿下枯守青灯一万年亦不能见。”
寿昌喃喃细语:“万家生佛……万家生佛……现在去哪……慈恩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