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二年二月初一。
王钦若在屡遭寇准诘难、北人围攻之后,自请出镇天雄军,并荐丁谓。
年初,河北缘边诸州人事更迭,刘纬打了个时间差,巧取诸州两库钱帛,几位新任知州刚盘清原委,何承矩便又以新城贸易为由遣人赴诸州借调钱帛绢茶药等物资。
当一车又一车的物资运抵白沟河北岸、层层叠叠时,知霸州赵彬、知定州马知节忍无可忍,上疏弹劾王钦若、何承矩无状行事、请斩周文质,知大名府赵昌言则上疏弹劾宋太初识人不明、用人不当、为人昏望……
王钦若再无半点侥幸,黯然求去。
二月初四,契丹新城监司合遣河北妇孺一千七百九十二人抵达白沟驿,似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何承矩自身难保,仍然温言相劝:“你还小,莫要灰心,有全河北妇孺一事再先,谁有脸苛责?”
刘纬摇头不语,以二十二贯的单价赎妇孺归来,很多人都不以为然,因为还得花钱、花精力去安置,却无产出,靡费过甚。
刘纬虽慌,但心安,凑足四万贯交割,多出将近六百贯,那新城来使惭愧退回,却被一句话挡了回去“日后均循此例”。
刘纬并未绝望,还有施护筹备的两车释门圣物、珍玩字画敲敲边鼓。
但时间不等人,二月十一,赵恒降下密诏,李继隆病逝,命刘纬回京奔丧。
尚未议亲,干系本不至于如此,可能是赵恒不愿再拖,担心成为天下笑柄。
周文质暂时留在白沟驿,怎么着也得把那两车珍玩字画送走。
刘纬花了四天时间厘清借调物资,并出具文书请何承矩代转各州,主动揽责上身,勉强有了不是交待的交待。带着一屁股烂账,踏上千里归途,仍然被天雄军骑卒缚在身后一颠一簸的远去,怎么看怎么心酸,那些尚在白沟河畔滞留、等待安置的妇孺朝着满天灰尘长跪不起。
何承矩差点泪流满面,未尽全功的遗憾不翼而飞,至始至终他都不明白赵恒、刘纬、王钦若在谋划些什么,但仍然拉着人人喊打、不曾推心置腹过的周文质安慰:“假以时日,此子必然登堂入室,高品与其情同手足,委屈终会沉冤昭雪。”
周文质苦中作乐:“真不敢当,知州没听过刘纬克亲传言?国舅爷一生戎马,命那么硬,刚刚斩获东床……就去了。”
何承矩莞尔一笑:“高品心胸真宽广。”
周文质摇头:“心安而已,大道理下官不懂,可这嫁娶事从南到北、无不以攀比为荣,契丹一时半会儿领悟不到,不代表今后也这样,年内定会有所反应,好事可能会落在知州头上。”
何承矩不以为然,不置可否的一笑。
周文质微微一叹又道:“下官这些日子一直如履薄冰,可这一路走来,事事均未出刘纬设想,惊着惊着就麻木了。王参政从年前喊着要出外,拖到年后二月才成行,不也是对刘纬设想寄予厚望?刘纬最后是怎么劝来着……哦……参政今日越委屈,他日回报越丰厚。三年,最多三年,秦国公主南下之前一定会有结果。”
何承矩挑刺:“万一秦国公主染恙不治呢?”
周文质张口就道:“平原郡主耶律钿匿,其生母萧妃并非拔里部、乙室已部所出,身份虽然低了点,但易拿捏。”
真是算无遗策!
何承矩忽然又有了信心,远眺白沟河北岸,似乎又见来使……
千里之外,东京城。
工部侍郎、参知政事王钦若再表求罢。
赵恒新设资政殿学士一职,专门用来安置王钦若,无吏守、无职掌,仅驾前出入、以备顾问(其实就是玩伴),并迁其为刑部侍郎。
虽说执政已成玩伴,但以北人为主的朝堂仍然不断敲打王钦若,定其朝会班位在翰林学士之下、侍读学士之上,以此杀鸡儆猴。
结果,百官崇政殿问起居时,赵恒左看右看都不见王钦若人影,直到翰林学士李宗谔出班请奏、其身后的王钦若才露头。
赵恒气不打一处来,左右以故事为由搪塞,言翰林学士乃诸学士之首,制当如此。
自身难保的宋太初建议,可将“资政殿学士”改成“资政殿大学士”,作为宰辅出外贴职,大学士班位一直在翰林学士之前。
自此,资政殿大学士仅位于昭文馆、集贤殿大学士之下,由罢职辅臣充任。
随着王钦若遭孤立一事深挖,拔了萝卜带出泥。
中书吏房选官向来持例簿以进,论资排辈,先来先到。
每每寇准轮值中书,总是视而不见,以“宰相所以器百官、若用例、非所谓进贤退不肖”自居。
这句话其实可以用四字形容:“任人唯亲”。
不仅如此,寇准试图挑战整个选官制度:用人不以次、所喜者多得台省清要官、所恶不及知者退序进之。
也就是说,寇准欣赏的人可以担任台省清要之职,不喜欢的人哪怕到了应该升迁时也得等着!
宋太初提过两次,毕士安也劝过,总是好景不长,寇准很快就我行我素。
赵恒不能忍!
皇权尚且做不到肆无忌惮,你寇准何德何能?长此以往,会是谁的天下?又会谁的臣子?
赵恒不想落下卸磨杀驴的名声,大封群臣之际,也不宜独斥寇准,一边各种敲打,一边毅然决然的改变朝堂生态。
以丁谓为右谏议大夫、权三司使事,南人自此入主计省,亦称计相。
丁谓的资历远远不够,所以用“权”。
寇准坚决反对。
“进贤、退不肖。”赵恒又一次敲打寇准,希望君臣相和,不至于红脸。
天知道寇准能听进去几分。
赵恒最想感谢的不是文武百官,而是河北父老。
三月初六亲试礼部奏名举人,得进士李迪以下二百四十六人之后,又诏礼部贡院别试河北贡举人,凡曾援城者,进士虽不合格,特许奏名(补考+开卷)。诸科例进二场至三场者,许终场(随便试,考中哪个是哪个)。五举及经御试并年五十者,并以名闻(五十以上、且落第五次,可以补考+开卷)。虽不更城守,应七举、年六十及瀛州有劳效者,亦如之(六十以上、且落第七次或者协助瀛州守城者,也可以补考+开卷)。
如果这样还是考不过,那就只能回家种田了。
三月十二日,赵恒御崇政殿亲试河北特奏名举人,不再是以往那种走马观花,而是实打实的亲力亲为,在目睹河北惨烈之后,他特别想做点什么。
第一日仅试四百人,并允许经义两出者,赴御前再对。
殿内考官暗暗咋舌,已经不止是补考+开卷了,还能明目张胆的作弊。
按照这个进度,河北特奏名举人殿试最少得十天时间。
三月十三日,赵恒再御崇政殿亲试,依旧亲力亲为。
午后,一纸四百里急递入内,仅有两字:“事成”,是刘纬独一无二的方正笔迹。
赵恒一阵楞神之后,看向王钦若的目光中不仅有怜悯、还有一种恍若隔世感,仿佛在说:你怎么就不能再坚持坚持?
王钦若正为殿试忙前忙后,以为又有人找自己麻烦,不由心慌:“可是臣有不妥?”
赵恒有感而发:“王卿辛苦。”
王钦若鼻子一酸,差点出丑。从日理万机到伴君赏玩,不是辛苦,而是委屈,家里那只母老虎因为无人登门,已经闹得鸡犬不宁。
……
白沟驿距东京一千二百里,日行四十里需一个月,但初春刚至,路上泥泞难行,再加上并无救人之急,刘纬一行人不可能没日没夜的赶路,抵达天雄军外围馆陶时,已是三月十一日黄昏。
天雄军骑卒近乡情怯,这一来一去,刘纬从未亏待过他们,个个囊中饱满,在驿站外沽来美酒大醉。
刘纬早早回房休息,借着油灯光亮清理大腿内侧茧痂,再敷以草药。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刘纬呢?”
怒喝尚未落地,一道黑影就撞破房门。
“你疯了?”刘纬小白兔似的左捂右挡。
“裆又磨烂了?你这细皮嫩肉的,不能赖我。”周文质风尘仆仆却又神气十足,“成了!”
“那还用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是说后事交由何承矩掌控吗?”刘纬强忍哽咽。
“好好好,是我多事。”周文质直挺挺的倒在床上卖关子,“有点麻烦,何承矩不敢做主。”
“漫天要价?”刘纬问。
“那倒不是,你还是自己看吧。”周文质掏出一封信函。
“武州?”刘纬斟字酌句,来来回回三遍之后幽幽一叹,“狼子野心!交由陛下圣裁……”
“我们一直往坏处想,没敢往好处想,偏偏就这样来了。”周文质亦有担忧。
事实上,契丹不仅愿意以武州陪嫁,还愿与拔里部、乙室已部女陪嫁,除了对武州未来作出诸多限制外,隐有将两种陪嫁相绑之意。
武州即后世山西神池、宁武一带,亦是大名鼎鼎的杨业阵亡之地。
在从周文质嘴里弄清武州的大致方位后,刘纬枕着黄粱美梦睡去。
次日正午,一行人抵达天雄军,又见另一资善堂故人,三人不胜唏嘘。
卢守勋领御药院、香药局督导德清军、天雄军两地军民救治,除了盛赞刘纬所献秘药对外伤具有奇效之外,还道出一惊人秘辛:皇后郭氏“昨冬胎漏”,据说是因雍王暴毙而起。
刘纬的烦心事不止一件。
施护所筹的两车释门圣物、珍玩字画也被知大名府赵昌言扣在天雄军,还往施护、郑守均头上扣了顶坐盗官物、寺产、御制金器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