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恒先阅诸军军营,再见李继隆以下诸将,最后大赏三军,赶在入夜前驻跸行宫。
早在咸平六年十二月,澶州北城行宫便已修葺一新,虽无奢华,却是京师以外的少有舒适之居。
赵恒浑身不自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左看右看,才发现往日一刻也闲不下来的刘纬不见踪影,遂问:“刘纬呢?”
张景宗支支吾吾:“尚在南城驿舍未转……”
赵恒略一错愕:“晾他几日也好。”
张景宗一边点头称是,一边腹诽不已:晾几日便算了?以后岂不是要上天?
赵恒忽然又问:“景宗也这样想?”
张景宗“噗通”一声伏地不起:“奴婢不敢……”
什么都还没说,就一个劲的认错,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赵恒苦涩一笑,无心再问。
……
澶州北城,东去二十里。
契丹中军大营里里外外十余层车障,仿佛是以平民百姓为猎的塞外游猎行帐。
萧绰拍案冷笑:“好大的口气,射天狼?”
帐中将领无不噤若寒蝉,按照契丹习俗,主帅死,亲近连坐。
所以萧挞览亡于阵前之后,合围澶州的契丹诸部再无战意。
萧挞览之所以能为主帅、勉勉强强一天狼,能力固然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因其出身。
契丹开国之主耶律阿保机以轩辕黄帝后裔自居,与汉高祖刘邦一脉相承,故耶律兼称刘氏,又因萧何辅刘邦之故,赐母族、妻族萧姓。自此以后,契丹大权始终在耶律和两萧的共同把持当中,两萧竞争日趋激烈,往往会不死不休。甚至于,契丹开国以来,正后所生太子全都未得善终……
萧绰怎能不惊?怎能不为身后事打算?
所以,她以两萧为先锋南下,以耶律一族为中后路,不论胜败,皇权均能独大。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随着萧挞览阵亡,两萧之间已经开始互相提防,即便澶州能下,谁为主攻?谁为主将?
虽然萧达览以身犯险,置先锋军于不顾,但萧达揽出自耶律阿保机妻子述律平所属乙室已部。
而萧绰则是耶律阿保机生母岩母斤所属拔里部。
两者之间,实为竞争关系,怎不让人遐想连篇?
萧绰哪有脸再以族人为主将?诸部又怎能信服?
就算拿下澶渊,如此贪天之功,身在河北腹地的耶律家孤儿寡母……还是国主?
萧绰见事已难为,便萌生退意,“韩相国以为呢?”
韩德让道:“澶州城之坚,不逊瀛州,臣以为不宜强攻,值此宋军士气大振之际,应示其以弱,诱其出奔,曝其短处,废其坚利,再决胜负。”
帐中将领无不松一口气,纷纷附言称赞。
萧绰顺势而为,择一异萧将领为澶州阵前主帅,禁止冲阵、攻城。
以两萧为首的先锋军侥幸之余,不知不觉的肩负起殿后重任。
萧绰遂返天雄军外围行营居中策应,虽说是战是、进退自如,可她最关心的还是谈判进程,毕竟身处河北腹地,赵宋尽得天时地利人和。
王继忠身为贰臣,深度介入谈判,极具发言权。
但萧绰关心错位:“听闻南朝年年均有祥瑞进献,卿可曾亲眼目睹?”
王继忠毕恭毕敬道:“启禀太后,南朝皇帝陛下会以祥瑞恩示百官,臣屡屡亲见。”
萧绰不屑一顾道:“童子也算?”
王继忠战战兢兢拜倒,再作惊弓之鸟,“臣罪该万死,此事太过匪夷所思,臣不敢……混淆两位圣人视听。”
萧绰不动声色:“卿且平身,现在说也不晚。”
“那童子幼失双亲,蒙南朝陛下恩诏举童子试,咸平五年对于崇政殿,时年九岁,以……以舐犊情深之论,断言圣人两年之内必然倾国南下……”
“两年之前?”萧绰仰天长笑,好一会儿才乐不可支的抹去眼角晶莹,“天命所归,垂以祥瑞,孤当眼见为实,王卿去一趟澶州。”
王继忠以为萧绰又施欲擒故纵之计,恳切劝谏:“可……可那童子远在汴梁,阵前军机,瞬息万变……旷日持久,有伤天和……”
萧绰忽然一抬手,一张白纸飞落,“他已随南朝皇帝抵达澶州,以一曲新词传唱阵前,如此人才,请南朝皇帝示之以观。”
王继忠无地自容,仓惶告退。
韩德让这才劝道:“此事不足为虑,南朝书香门第,十二岁即行冠礼,通人情世故并不奇怪。”
“孤不信这一套,河北生灵涂炭,真有祥瑞下降,孤还能站在这里?无功而返,有脸杀人?总要就着台阶下。”萧绰轻轻一叹,“但也不可否认,南朝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难怪历来塞外崛起,无不以南下为已任。”
韩德让又道:“请太后慎重行事,王继忠已在我中军行营徘徊半年之久,深知个中虚实,不得不防。”
“孤倒是希望南朝皇帝真能亲来一探虚实,他敢?怕是连王继忠都不敢信!”萧绰落寞笑道,“王继忠烫手,好好供着,却不能用,孤心有不甘,就请南朝皇帝帮忙拿个主意。”
韩德让微微一惊:“王继忠一去不回?就不谈了?”
“谈,怎么不谈?先退出去,明后年再来。”萧绰冷冷的道,“我契丹光明正大,南朝皇帝若无同等胸襟,如何取信于人?”
……
景德元年十一月三十日清晨。
契丹主遣左飞龙使韩杞、户部使王继忠持国书至澶州议和。
赵宋君臣因为王继忠归来乱成一团,馆伴章程正午方出。
知澶州、引进使何承矩郊劳,翰林学士赵安仁馆伴,并裁定觐见仪式。
曹利用比谁都无辜。
自天雄军一路行来,王继忠从未表露身份,直至澶州近郊。
赵宋君臣灰头土脸,帮王继忠取了个契丹名混淆视听。
王继忠再无回头路,彻夜流涕。
十二月初一,韩杞、王继忠入对行宫前殿,跪授书函,奏曰:“国母令臣上问南朝皇帝起居。”
措辞很谨慎,要求很无礼:请复关南故地。
臣子何用?
解忧背锅。
赵恒遂示契丹国书于寇准、冯拯、陈尧叟、高琼、李继隆等人,且道:“朕固虑此,今果然,唯将奈何?”
寇准等人愿意花钱买平安,却又将锅甩了回去:“关南久属朝廷,不可拟议,或岁给金帛,助其军费,以固欢盟,惟陛下裁度。”
赵恒实在是拉不下脸跟臣子比下限,索性认祖归宗于周世宗柴荣:“朕守祖宗基业,不敢失坠。所言归地事极无名,必若邀求,朕当决战尔!实念河北居人,重有劳扰,傥岁以金帛济其不足,朝廷之体,固亦无伤。”
曹利用遂宣口谕于韩杞、王继忠,并赐二人袭衣、金带、鞍马、器币。
韩杞、王继忠随即更衣,并入行宫陛辞。
其间,王继忠伏地不起,泣不成声:“外……臣请对……”
哭得赵恒湿了眼眶,与寇准等人的约法三章,终究不敌二十年潜邸相伴之情。
“国母闻南朝十岁童子亦愿为国赴死,息兵恤民之心甚坚,但南北恩怨朝夕难尽,国母又闻童子乃南朝嘉瑞之献,应时而生,与运俱行,恳请南朝皇帝遣此嘉瑞证南北立誓,取继往开来之意,以告天地神只……”
刘纬在浮桥边数了五天的黄河波涛,本以为张景宗的出现,是赵恒已经消气,哪知却等来一晴天霹雳:使契丹天雄军行寨。
刘纬恶向胆边生,一度想推张景宗下河……
其实,赵恒不允。
但王继忠说萧绰愿意全线顿兵,收瘗暴骸,防疫滋生。
寇准、高琼半推半就的认为,契丹国母不会连这点气量都无,不至于因“射天狼”之故迁怒……
冯拯、陈尧叟举双手赞成,一路吃喝拉撒睡,全是役夫在默默支撑,总得做点什么……
杨亿则煞有其事的说不,担心刘纬受不了威逼利诱,会去塞外牧羊,有辱国体……
刘纬不得不去,否则一辈子迈不过这道坎,至于委屈?忍忍也就过去了。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他还是以强忍泪水、却又毅然任事之悲壮……上请:“臣年幼体弱,恐有忍辱偷生之责,请陛下许臣便宜行事。”
赵恒顺便宽恕前事:“但凭本心,何罪之有?朕未能使河北免于戎寇蹂践,怎能再让无辜之民暴骸中野?契丹使臣此番易服见辞,足以说明契丹国母确有求和之心,曹利用两度往返不都安然无恙?卿又是童子之身,契丹主及其母若无容人之能,如何驾驭虎狼之辈?”
韩杞、王继忠、曹利用心急火燎的等在行宫外,上午见,正午辞,还要在入夜前抵达一百二十里外的天雄军。
刘纬来不及收拾行囊就被曹利用提上马、捆在身后。
一行百余人,一人三骑,一味埋头前行,无暇顾及满目苍夷。
刘纬再没心思乱想,颠得五脏六腑全都移了位,大腿里侧更是血迹斑斑……
行至南乐,易马进食。
刘纬没什么胃口,晃晃悠悠的夹着腿奔路边沟壑,想在大腿内侧垫上一层绵,却像是来到人间炼狱。
沟壑底部是一具具身无寸缕的尸体,肤如烂糜,不见人形,白骨外露,肠穿肚烂,只有那一头头青丝灰发告诉世人他们经历过什么。
刘纬半跪捂腹,呕吐不止。
曹利用等人连忙上前察看,却说不出安慰的话。
韩杞麻木不仁:“汉人去了北地……也是这样。”
刘纬低头哽咽:“既已掳尽青壮、妇孺,何必多造杀孽?她们不能生育,不宜劳作,留下活口羁糜我大宋不是更好?”
韩杞无言以对。契丹以轻骑穿插河北腹地,少有补给,多以掳掠为生,即便主将顿兵,也很难做到有效约束,因为部落兵并无俸禄。
刘纬摇摇晃晃站起来,直指正西:“天日昭昭,报应不爽。”
天地闻声色变,忽然就是一暗。
众人抬头西望,一道阴影袭日。
景德元年十二月初一。
日有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