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初,外朝龙图阁和后苑太清楼是官方藏书地,凡三馆典籍新抄、校对之后,一式两份填入。
龙图阁下设六阁:经典阁、史传阁、子书阁、文集阁、天文阁、图画阁。
钱惟演亲送刘纬至龙图阁,离去时的脚步无比轻快。
“哭过了?舍不得信国公?还是舍不得钱直秘?”杜镐虽为龙图阁待制,却只负责屡经雠校、注释新解等学术领域,龙图阁日常事务由内侍负责,所以有时间拉刘纬耳提面命。
“是有点伤感,日后还请待制费心指导。”刘纬深揖及地,满腹离情别绪。今日之后,他可能连宣佑门都进不去,更别说资善堂。杜镐只道他是在挂念与赵佑的总角之谊,却不知他是在为后会无期而自责。但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孤注一掷的尝试过了,可那些离经叛道之言、纸上谈兵之论、理所当然之想,又有几人能放在心上?
“我不怕麻烦。”杜镐郑重其事,“但你我得先来个君子协定,上疏之前,先知会,再呈献,无须详禀,仅需意向。”
“学生明白,已不任其事,哪还有上疏理由?”刘纬苦笑。
“君恩未报,怎能没了锐气?龙图阁读书可是前所未有的褒奖之举,莫要辜负官家心意,多少人求之不得?”杜镐边走边道,“先去经典阁瞻仰先帝手书,龙图阁没什么忌讳,就是天文阁藏有兵书、历书、天文、占书、六王、遁甲、相书、杂录共二千五百六十一卷,能不去就不去。除此之外,均可自由出入。你所学甚杂,此地包罗万象,不正是天作之合?我最近在文集阁忙书目一事,若有疑惑随时来问,功课先按喜好来,待有闲时,考过一回再说。莫学寻常小儿女那般作态,信国公身为嫡长子,明里暗里关注无数,有距离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纬受教。”刘纬心悦诚服,跟随杜镐一丝不苟的参拜赵光义画像。
经典阁内的御笔书信、御笔批答、名臣奏议等等均先封于漆函,再置于书架,共计三千三百四十一卷。
每日读一卷,得十年,每日读十卷,也得一年。
刘纬暗暗叫苦,周文质转述的口谕明明是抄经养性,真不如去图画阁消磨时光,据说那里不乏孤本、古本、王羲之等名家真迹……
尽管赵光义所谓的文采如同嚼蜡,刘纬还是端端正正拜读一个时辰,同杜镐拼了一桌半冷饭菜,午时末带着一身疲累、不甘返家,着手应对引用《竹书纪年》为证可能带来的后患。
大多数人都对赵恒发落刘纬一事持赞成态度,九岁童子妄议朝政实在是不像话,好则显百官无能,坏则不咎无罚,像是背了块免死金牌。
但有一处例外,传经院。
郑守均惶惶不可终日,拉来施护独对:“早就说过,不要想着算计那童子,现在好了?利剑在悬,正合法师心意?”
施护仍是一副法相庄严的气度:“贫僧已上疏自陈译经不足,陛下也已降诏既往不咎,监院何必杞人忧天?”
“法师与那童子不也是约定在先?可有后续?法师贵得过东宫六位?”郑守均冷笑,“挤兑三司一事,童子当初并不知情。法师身在红尘之外,不惧虎口夺食,当那童子也不怕?莫要忘了,先帝所赐,也是民脂民膏,童子怎敢生受私利?”
施护微微色变:“借童子之手,救助妇孺,不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法师还不明白?三司所出,皆自左藏库,那是国库!童子若想将来仕途顺畅,绝不会与国争利。”郑守均又急又怒,“某就弄不明白,法师为何一定要左手进、右手出?令兄那两万贯昙花一现只为恶心三司?”
“万里奔波,只为客死异乡?”施护反问。
“法师是出家人!”郑守均怒不可遏。
“出家人不是人?”施护黯然神伤,“贫僧和家兄不远万里来到中土,总得为人间留下点什么,怎能不明不白的施舍三司?”
“法师圆寂之后,三司不也一样籍没无主之财。”郑守均冷笑转身,“但愿某能活到那个时候,可以给法师烧些纸钱。”
“监院有何高见?”施护心累不已,他终究不是一个人,万里之外的牵挂暂时无法顾及,侍奉左右的弟子不也需要出路?
“某若有高见,用得着以告老还乡避祸?”郑守均一筹莫展,“解铃还需系铃人,让惟净来吧,我们都老了,有朝一日能入土为安,便是善终。身外之物既然带不走,何必着相?法师若真想给中土信众留下点什么,不妨一展所长,导人向善,不也是功德一件?”
施护不置可否的笑了,有自嘲,有不屑,还有一丝悔恨……
夜色落幕,嘉善坊刘宅宁静祥和。
冯婉娘侍候刘纬洗漱,总会做些暖脚暖床的亲密举动,两人渐渐无间,今日暧昧正当时,宋太初突然遣车来接刘纬赴礼部茶话。
本以为是就读龙图阁一事余波,却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在宋太初礼部廨舍做客。
司封郎中、知制诰朱昂。
又一个博览群书的当世大儒,时年七十八,谐音“去吧”,完完全全的一副行将就木样,拜见赵恒都不敢让他站着。
刘纬立正作陪,斟茶倒水,曲意奉承,无所不为,全程顺着来,仿佛贤子孝孙,一点锋芒棱角都不敢有,唯恐朱昂激动过度,驾鹤西去。
小半个时辰之后,朱昂昏昏沉沉告辞,宋太初亲送至坊道外,并命刘纬代为恭送。
刘纬稀里糊涂的登上马车,不停祈祷身为赵恒潜邸旧臣的朱昂一定要长命百岁。
“适儿下车走走。”朱昂斜靠在车内软榻上,“容我同奉礼郎说会闲话。”
嫡孙都要下车,婢女更不用说,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刘纬立刻不干了,拉着朱适不放:“世兄留步,小弟不擅侍奉之道。”
朱适时年二十四,累试不中,仍是一介白衣,不愿以兄长自居,边下车边道:“请奉礼郎放心,家祖身子骨比家父还好。”
“奉礼郎再推辞,老夫旧疾可就要发作了。”朱昂笑出一脸褶子,“还不过来扶一把,你我可是同乡。”
“能俯首聆听郎中教诲,下官荣幸至极,郎中是想传授长寿秘诀?”刘纬连忙上前卖乖。
“奉礼郎这么一说,或许真有,老夫还兼着传法院译经润文官一职。”朱昂贼嘻嘻笑道。
“郎中喜欢下官那本涂鸦之作?”刘纬揣着明白装糊涂,坚决不入套。
“奉礼郎以为呢?”朱昂已是随心所欲的年纪,说起话来毫不见外,“老夫前些日子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差点没熬住。”
“下官感同身受,前前后后见了显教大师两次,就被当做探路石扔进三司,至今被人误解。郎中一定要小心,出家人不分中外,都不怎么清净。”刘纬连推带打。
“老夫不一定是为公事,舍弟朱协乃雍王府翊善。”朱昂眼神越来越亮。
“怪不得雍王可为宗亲表率,原来是朱翊善从中辅助,长兄为父,郎中功不可没。”刘纬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老夫一生所得,三分之二养家糊口,三分之一广置经典,释门学说不在少数。”朱昂绕来绕去还是回到原点,“但凡家有麒麟儿,又何必藏书万卷?”
“若非藏书万卷,三位世兄怎能两进士及第、一九经及第?”刘纬纳闷不已,这老头绝对是来找麻烦的,宋太初怎么没嘱咐两句?
“那又怎样?一群犬子不抵一麒麟儿。”朱昂终究精力不济,难敌少壮,轻吐心声,“奉礼郎今日午前就读龙图阁,郑守均午后便决定告老还乡。”
“落叶归根难道不是好事?”刘纬夹枪带棒。
朱昂似笑非笑的直视眼前童子,忽然一捂胸口,使劲翻白眼。
刘纬险些魂飞天外,一边拍窗,一边不住嘴的致歉:“下官口不择言,郎中大人不记小人过……”
“何必呢?”朱昂拉刘纬坐下,又冲车门处露头的朱适嘱咐,“走的再慢一点,奉礼郎以后不会再上老夫这贼车。”
“不会,不会!下官求之不得。”刘纬不遗余力的陪上笑脸,只为尽早下车。
“奉礼郎不信老夫,实属人之常情,但应该相信宋大夫的护犊之心。”朱昂道。
“是是是,下官错了。”刘纬唯唯诺诺。
“这是什么?”朱昂一指挑在车梁上灯笼。
“灯笼。”刘纬委曲求全。
“老夫咸平二年方任传法院润文官,一事无成,犯不着拉下脸为传法院说情,老夫向佛,不向外教。”朱昂一改先前轻佻,肃然道,“释门亦有我汉家遗珠,终有一日能像这盏灯笼一样,照耀世人前行,他恰恰求到老夫面前,老夫也想会会你这小同乡,才有今夜礼部一行。”
“惟净法师?”刘纬恍然大悟。
“正是他,一表人才,内外锦绣。”朱昂语重心长,“施护和郑守均有意上疏,以天息灾遗财建塔,可那两万缗只是杯水车薪,官家若允,钱从何来?不还是民脂民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