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恒连行集英、长春、大庆三场朝礼,再赴崇政殿受贺之前,需稍事休息,更衣用膳。
太后李氏、皇后郭氏召来公主、亲王妃闲话家长,并允其年幼子女随行。
惯例,内外命妇均需朝贺新春,不在入宫之列或是在外,则需奉表称贺。
内命妇即天子妃嫔、在室公主及宫中女官。
外命妇即下嫁公主、皇亲国戚妻女、有诰命在身的朝官妻母。
下嫁公主又属在外内命妇,多多少少能受些优待。
内东门和会通门之间的横道联系深宫内外,今日横道左右廊庑下设了幕次,供外嫁公主及其年幼子女抵御寒风。
一阵匆匆脚步,引来人人侧目。
本以为抢先一步必定非同凡响,却只是一半大童子映入眼帘,目不斜视的埋头穿堂而过,脚下仿佛生风。
谁家儿郎?
不对!
黑冠、朱衣、青带、碧褶、白裤、乌靴。
分明是朝服,即便承荫、赐等,这般年纪也进不了大庆殿。
“咸平五年童子科进士。”
“这就是那位童子科状元?”
“男生女相,大富大贵。”
几位公主早就过了矜持年纪,难得聚在一起对男人评头论足,小是小了点,肯定比没有强。
刘纬紧盯脚前第三口青砖,走的飞快,逼得导引内侍小跑起来。
一路传宣,直奔崇政殿后殿。
内侍通禀,允见。
礼官遂唱:“拜!”
刘纬入殿急趋,先拜后舞,三声“拜”讫,伏地致词:“元正令节,不胜大庆,微臣谨上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千万岁寿。”
一道并不苍老的女声回应:“刘卿平身,且上前几步,让老身看看我大宋祥瑞,是何等风采?”
刘纬的两小碎步微乎其微,小脸仍旧六十度深垂:“皇太后殿下厚爱,微臣愧不敢当。”
李氏并不勉强:“卿比文武百官多出三拜,又值正旦大庆,老身不能没有赏赐,可有想要?”
刘纬的奉承话张口就来:“微臣只求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福寿安康,践祚万年。”
殿内顿时一阵轻笑,有妇人也有孩童。本就为便殿,又是天家骨肉拉家常,规矩也就随人。
李氏好不容易才保持庄重:“卿身体单薄,殿外风霜可还受得?”
刘纬挥洒自如:“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累皇太后殿下挂怀,微臣受之有愧。”
李氏微微颔首,视线左移:“我儿以为如何?”
皇后郭氏附和道:“娘娘、陛下独具慧眼,乃国朝之幸。”
李氏见郭氏并无问宣之意,便又道:“方才大庆殿赐宴,卿可有佳作再出?”
刘纬闻弦知雅意:“微臣惶恐,方才不胜酒力,不知可有荣幸为皇太后殿下献诗一首?”
李氏终于失笑:“卿年纪轻轻,却善解人意。”
刘纬佯装淳朴:“谢皇太后殿下诫勉,微臣再接再厉。”
又是一殿腹诽,不外乎弄臣、佞臣之类……渐渐忽略来人年龄。
刘纬毫无心理负担,童子举本就属恩科,天家不喜,何以施恩?
内侍飞快置案于刘纬跟前,并铺上纸墨。
刘纬深深一揖,就要席地而跪。
“祖母。”赵佑自一群孩童中出列,“地上有些凉……”
宫中赐坐等级有四:绣墩、二蒲墩、一蒲墩、毡席。
但衣青者不朝,依制无座。
“二哥儿和官家一样仁厚。”李氏先抑后扬,“赐座。”
刘纬再三谢恩,低头跪坐于毡席,一边研磨,一边构思。
殿内家常又起,话题已转移到刘纬身上,褒奖居多,偏重于皮相和临场表现,全然不顾当事人十岁未满。
刘纬之所以犹豫,是在揣摩李氏喜好,并去其忌讳,例如“老”、“弱”等字眼。
赵佑趁此空档抱着李氏胳膊卖萌撒娇,在刘纬挥毫落墨时,得以静悄悄的绕过去。他这一动,立刻引来众人翘首。
吓得刘纬最后几个字落墨明显过重,多出几分虎头蛇尾的样子。
“我来!”赵佑抢在内侍前面捧起墨迹未干的宣纸,冲那些个姑姑与有荣焉道,“刘卿是侄儿伴读哦。”
“臣惶恐。”刘纬一鸣惊人,吓得那几位公主三缄其口,就连远处在座的李氏、郭氏都微微色变。
宋制,诸府非太子属官不得称臣,即便太子属官可对太子称臣,也需先得天子首肯。
刘纬、赵佑一说一听,神情语气尽皆自然,说者无意,听者不奇,显然不是一次两次。
是谁的意思?
还是说根本就是那位暗示?
众人心思百转千回之间,赵佑已奉宣纸至李氏案前。
李氏和蔼笑道:“不愿读给祖母听?”
赵佑小脸通红:“有个字,孙儿不认识。”
李氏看都不看便来了句:“祖母也不认识。”
一女官凑到赵佑身后提醒:“徲即迟早的迟,奉礼郎之所以取此生僻字,是因为徲也有长长久久之意。”
刘纬俯首就案,听出那女官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姜宫正,心里佩服不已。
赵佑报之以感激涕零一眼神,朗朗道:“天地风霜尽,乾坤气象和。历添新岁月,春满旧山河。梅柳芳容徲,松篁古态多。屠苏成醉饮,欢笑白云窝。”
一殿腹诽,闻声尽去。
改之以:这少年弄臣倒也有些真材实学……
李氏这才接过律诗细品,继而促狭一笑:“今日正旦大庆,老身不敢独专。”
择婿之心,早已昭然若揭,没人会以为李氏在故意刁难。
赵佑又至刘纬身后,百转千回的来了句:“刘卿……”
众人都道是在求诗。
惟独刘纬心有灵犀,这是在央求自己写的简单点,遂道:“臣明白。”
仍在以臣自居,绝非口误,在场妇人心思各异。
孩童纷纷在默许之下,分列于赵佑身后探头探脑,她们并无爱材之心,均为好奇驱使。
一娇嫩女声还情不自禁的赞了句:“真好看……”
那少女母亲随即呵道:“太后驾前,休得胡言!”
刘纬不敢东张西望,也不敢回头,更不知道被多少双非礼的眼神盯着,急得额头冷汗如微雨般落在宣纸上,纵然腹中诗词万千,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光阴本似箭,此时却如年。
宣纸有渍,不见墨迹。
少男少女的心中好奇逐渐化作“哼哼唧唧”出,不屑有,轻蔑更甚……
就在此时,殿外鞭响。
包括赵佑在内的少男少女尽作鸟兽散,各找各妈。
李氏以下内外命妇纷纷起立,自正衣冠,依秩排列。
鞭响接二连三,传宣声起:“陛下驾到……”
殿门应声大开,寒风呼啸而至。
刘纬执笔食指忽然按在沾有污渍的宣纸上,用力一甩,左手点案,右手着墨,奋笔疾书,引龙蛇竞相起舞。
虽然那沾有污渍的宣纸在寒风中东倒西歪,却不改扶摇直上之姿,似凤凰浴火重生。
左右金吾堪堪入殿。
刘纬旋即落笔起身,疾退至殿门处恭候。
赵恒眼前红色残影飞快闪过,未究详情,便又被那飘摇落案的宣纸夺走注意力。
众人皆以万福恭请圣安,惟独刘纬仍以千万岁贺。
赵恒轻轻一瞥殿中条案,内侍捧起墨迹未干的宣纸奉行。
李氏待赵恒礼毕方道:“官家怎不多歇会?”
赵恒垂首作揖:“儿臣歇好了,请母后御崇政殿受贺。”
“官家有心。”李氏笑道,“容老身先观刘卿梅开二度。”
内侍闻声而至,诗文跃上案头。
李氏却是郑重其事的捧起宣纸端详:“寄语天涯客,轻寒底用愁。春风来不远,只在屋东头……”
赵恒问:“刘卿所献,母后可还满意?”
“老身说了不算。”李氏眼中异彩连连,把宣纸递郭氏,“我儿看看,比那曹子建如何?”
郭氏有些疑惑的接过宣纸揣摩,下一刻便有红霞入腮,娇羞渗到了骨子里,美得不可方物。
李氏了然一笑:“老身真没看错,刘卿明明献的是正旦绝句,却又将天家情谊融入其中,还劝我儿莫急,官家这就到了。”
赵恒细细一品,竟真有回味无穷之意,不由脸烫。
“我朝曹子建快过来,让老身这个天涯客好好看看。”李氏旧事重提,“官家已经到了,总不能再演一出进两步退三步的把戏吧?”
赵恒抿嘴掩去笑意:“刘卿上前,今日大庆,不要拂了太后惜材之心。”
刘纬遂作前趋,停在主案七尺外,“微臣轻狂尚未敛尽,不敢冲撞两位殿下。”
李氏淡淡道:“刘卿辩才无双,老身心有不甘,就请刘卿再为官家赋诗一首,顺顺这口气。”
刘纬倒趋归案:“臣所愿也,不敢请耳。”
赵恒莞尔一笑,绝口不提君臣唱和,转而同那些个堂姐堂妹话起家常。
刘纬早有成竹在胸,为了尽快脱离供人赏玩的窘境,伏案即书,一气呵成。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一众天家儿女,再也无心家常。
“卿何以思如泉涌?”
赵恒见猎心喜。
“回陛下,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刘纬高调作答,气冲云霄。
“官家慧眼,前唐玄宗也要自愧不如。”
李氏既在盛赞赵恒、刘纬这对君臣,也是在为至道三年未遂政变致歉,寄希望到此为止,上党李家得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