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内,冷若数九寒天。
马翰稳稳当当的跪在卫绍钦身后,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心虚,只露双肩不露头的颤抖道:“臣马翰请奏。”
赵恒放下手中奏疏:“体弱至厮,何不告病?”
马翰挥汗如雨,半是心惊半是乞怜的哽咽道:“臣……身体尚可,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乃臣心之所向,虽九死其犹未悔。”
无规矩不成方圆,不论向敏中违诏置宅一事是否属实,皇城司未请旨便付诸行动,惹人浮想联翩,百官忌惮之余,谁会相信将宰臣打落尘埃只是无心之举?
君臣互疑,国之大忌。
赵恒处境无比尴尬,作为一国之君,不能责备皇城司尽职尽责,更不能无视向敏中所作所为。
“微臣有奏……”马翰在赵恒犹豫的一瞬间,大着胆子开口,头脸依然深垂,视线却落在卫绍钦频频轻触地面的左脚上,“启禀陛下,因嘉善坊洪湛宅易主一事,六宅使王世隆与恩科进士刘纬起了冲突,托人请臣说和。臣觉得刘纬年幼寡弱受不得惊吓,便想在其入宫时宽其心。但得卫都知告诫此举欠妥,身为天子亲军不应与国戚有任何瓜葛。臣痛定思痛,又觉刘纬所呈讼词也有可取之处,首善之都容不得一丝一毫懈怠,遂于昨夜以庄宅牙人为突破口,彻查内城异事……”
赵恒缓缓巡视:“说结果。”
马翰全身一松,声若洪钟:“臣以市价成交为基准,查得至道三年来,共三百一十二户内城庄宅贸易明显存疑。低于市价八成者、一百七十三户,低于市价七成者、一百三十九户,另有十一户原户主不知所踪,同平章事向……”
“咳咳。”赵恒轻咳数声。
卫绍钦再次以左脚轻叩青砖。
马翰暗暗叫苦,果不其然,一钱未捞,还得背黑锅,边咽口水边道:“臣认为,应以市价为基准,低于市价八成、且家中奴仆多于十人者,限其七日内补齐印、契钱及差价,半数差价入内库,半数差价返还苦主,惩其姑息权贵妄心之举。”
赵恒沉默不语,细细思量许久,就是想不出更稳妥的办法,任由马翰去折腾反倒是上策,淡淡吩咐一句:“好好办差。”
马翰倒趋出殿,留下一滩饱含鬼胎的汗水湿透砖位。
“起来吧。”赵恒冲卫绍钦指指点点,“是马翰鬼上身,还是朕看走了眼?”
卫绍钦冠戴依然深垂:“启禀陛下,奴婢担心马翰说和未果,肆意妄为,特遣逻卒跟着。除了昨夜在开封府户曹参军、戴国贞宅与刘纬独处两刻外,他一直在第三指挥公廨坐镇,这才将邓永迁堵了回去。为向敏中、薛安上作保的庄宅牙人,实是第三指挥逻卒无意中所得,并无任何针对***婢没能察觉。”
赵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究其源头竟然是在刘纬身上。看似荒谬,却又合情合理,殿试那日情景仍然历历在目,舐犊情深之论更是令赵宋君臣深信不疑。
卫绍钦沉吟道:“马翰今晨又与刘纬改在洪湛宅长谈,刘纬随即遣门客往御史台送信,宋太初下朝即见信,同田锡进了银台司。”
御史中丞弹劾宰臣成事,往往可顺势入主中书,以酬其功。如果真是宋太初在暗中推动向敏中罢相,其用心之深远,已超越赵恒现阶段掌控能力。
卫绍钦证明自己尽职尽责的同时,有意无意的为宋太初洗清嫌疑。
赵恒心中巨石落地,微微颔首:“巫蛊之术,真假难辨,可一不可二。”
卫绍钦先报喜后报忧:“马翰已将薛安上私售薛宅一事透露给柴氏,并怂恿柴氏再敲登闻鼓,宋太初已遣刘益前往鼓司受状。”
“混账!朕会委屈他?”赵恒怒火又起,“身为朕的亲军,却问计于十岁童子,不刑不仕之龄就不用忌讳?倒是舍得下脸!”
“奴婢失察。”卫绍钦作势再拜。
“免了!”赵恒没好气道,“还痛定思痛?朕刚才还觉得绍钦不该御下于私刑。”
卫绍钦支支吾吾:“奴婢……一时情急。”
赵恒轻轻揭过,又问:“洪湛宅作钱三千贯?赐钱已下发?”
侍立一侧的张景宗为三司度支开脱:“回陛下,应该就是这两日。”
卫绍钦补充道:“启禀陛下,置宅钱由镇安坊石家垫付,听闻石保兴与刘纬以兄弟相称,石康孙近日一直随侍刘纬左右。”
“真是胡闹!”赵恒无法对急流勇退的石保兴生出恶感,拿起奏疏结束召见,“莫让他胡作非为,也莫让他受了委屈。”
这样的结果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卫绍钦比较看重赵恒那句“不刑不仕之龄”,也就是说,无论刘纬多么神异,都不可能出仕,空享一份俸禄而已。同时,处在如今这个年龄段,有错不宜罪,有罪不宜刑,等于免死金牌加身。
卫绍钦心情一团糟,慢悠悠的在长廊徜徉,检讨诏对得失:马翰桀骜不驯也就算了,被九岁童子玩弄于股掌之中,实在是说不过去……
刚至宣佑门外,又一次火冒三丈。
两刻前就已出殿的马翰,凭一己之力堵住了左银台门的人来人往,强拉宋太初谈笑风生,百官胥吏纷纷绕道。
卫绍钦把心一横,扯下腰间鱼袋在手,疾步上前。
马翰飞快绕至宋太初另一侧,挥斥方遒化作谄媚一笑:“是卫都知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将庄宅牙人交由御史台鞫推。”
宋太初正要去崇政殿应诏,同卫绍钦擦肩而过:“卫都知有心。”
卫绍钦止步还礼,“中丞言重,某分内事。”
马翰陪着笑脸凑到卫绍钦跟前献媚:“谢都知为卑职担待。”
“怕老夫不够招人恨?当左银台门是你家?”卫绍钦寒着脸道,“真有出息,知道借御史台壮胆。”
“砰砰!”田锡轻扣门环露头,并抱拳作揖,“卫都知、马指挥昨夜今晨作为与皇城司那首石灰吟相得益彰,田锡代京师百姓谢过。”
卫绍钦侧身闪避,还以深揖,狼狈远去。
马翰没把赞美当成讥讽,大大咧咧的还礼邀约:“改日请田台副吃酒。”
田锡爽朗一笑:“京师路不拾遗,田某定赴此约。”
马翰紧追卫绍钦脚步,惆怅不已的摆手告退:“难啊!”
卫绍钦回到皇城司北厅,脸上燥热方退,一边披上小黄门递来的狐裘,一边冷笑,“还在张狂?不知道你现在处境?”
马翰讪讪道:“京师父老本就对卑职有所误会,这次又把无数同僚得罪,日后恐会人人喊打。”
“呵呵。”卫绍钦尖笑揶揄,“你说那叫误会?脸呢?”
马翰面不改色:“敢问都知,卑职委屈求全,他们就能冰释前嫌?”
卫绍钦略一沉吟,赶苍蝇似的送客:“前程可期,好自为之。”
“别啊,卑职是真想聆听都知教诲。”马翰摆出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卑职得先把这趟差事办好,官家那里才能将功补过,都知可有人情需要照顾?”
卫绍钦气不打一出来:“你想怎么照顾?八成变七成便是照顾?”
“总得有人做本司顶梁柱,为儿郎们遮风挡雨,那一成劳烦都知笑纳。”马翰心中早有章程,头头是道,“官声尚可、名声尚可、家境确实欠佳、行事不算过分的涉事权贵可酌情减免,能给兄弟们谋份茶水钱就可以了。”
“学学石保兴吧。”卫绍钦不愿光拿好处不办事,“陛下说了,莫让他胡作非为,也莫让他受了委屈。”
马翰眼前一亮,斗志昂扬。
是日傍晚,翰林医官院奉诏赐药向府,向敏中自此居家待病。
另有一道恩旨未经中书,直送广南东路:前比部员外郎洪湛归乡养病。
入夜,马翰以疑涉巫蛊之术为由,亲自带队锁拿致前户主失踪的十一户新户主,人群中的“青天”一呼,洞彻京师。
是夜,马翰途径嘉善坊东坊墙时,忽遭黄泥袭冠,传讯坊墙内王家一干人等而不得,遂破墙察看,无果之后,一队匠人蜂拥而至,就着星光拆除坊墙,口口声声是王家雇佣。
宋制:侵巷街阡陌者,杖七十,主司不禁……同罪。
坊正、厢吏、缴巡卒、街道司先后闻讯赶来,却因皇城司逻卒在一旁虎视眈眈而畏手畏脚,坐视坊墙坍塌。
如此光明正大的栽赃嫁祸,很多人目瞪口呆。
但马翰硬撼向敏中不败,一时之间,凶焰滔天,在摸不清风向的情况下,人人退避三舍。
王世安、王世隆两兄弟当即认栽,连夜草拟契约遣人付于马翰,待次日天明再请帖行印。
这时,洪湛宅已成梦乡,夷陵来人早就迫不及待的携禽畜、财货入住,处处都是家的气息,户牌也在马翰督促下完成更换。
户主:刘纬,咸平五年壬寅科童子举进士,太常寺奉礼郎,年九,四尺,貌端,齿正,肤白,体轻……
妹:刘娇……
弟:刘慈……
仆十六人,杨信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