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晴,地面湿润,沙尘雌伏,风和日丽。
中书之内,处处脚步匆匆,但已无昨日那般沉重。
据传,赵恒亲自过问向敏中遭讼一事,向敏中坦诚本欲以五百万钱贸薛宅,但逼娶一事纯属子虚乌有,发妻新丧,无心续弦。
谁会仅因德行失当,就欺君罔上?
赵恒信了,并遣朝官鞠询柴氏、薛安上,发现双方均有隐瞒,前者不慈,后者不孝,遂诏薛居正故宅禁易,之后便不再过问此事。
原是虚惊一场,又或是空欢喜一场,向敏中似已渡过危机。
中书恢复往日节奏,吏房内仍在重复昨日宣拒。
刘纬朝北深揖,“童子少条失教,不敢受此隆恩。”
吏房主事已然醒悟,童子似乎与某位宰执有默契,客客气气的把刘纬送了出去,对着一班胥吏大发感慨,“这样算少条失教,谁有脸活下去。”
有吏附言:“官人所言极是,少条失教并非童子自谦,而是种司谏所下评语。”
主事脸色十分古怪,“呵呵……原来如此。”
吏又问:“告身要不要再发回审官院?”
主事轻轻摇头,“审官院抢在昨日落衙前回覆,显然是有所不满,几位相公并不知道有这份告身,待朝散再议。”
长春殿,起居朝如火如荼。
吕蒙正针对寇准的贡举忧虑作进一步解读,从京师沿街贵要邸舍侵道说起,点出无官不商的现状。官商之间,其实已无任何界限可言,无人再视从商为贱业。尽管对商贾子弟出仕有严格限制,但他们总能另辟蹊径,采取与士大夫、良家子联姻等手段改变出身。令行难止,制度条例逐渐虚无化,长此以往,贡举必然被官商富户垄断,有违国朝寒门取士之宗旨,重酿汉魏晋隋门阀世家之祸,废良贱制势在必行,以广开门路,纳天下英才。
与民有利,与名有益,赵恒什么样的心思并不难猜。
大多数官员倾向废除良贱籍制,区别在于力度。
譬如该怎样为胥吏松绑,官私奴婢改雇佣制、年限又该怎样设定,娼伎之后又该如何处置。
三司事虽然也有人指指点点,但三司使一职却无人荐或是自荐,复立与否,简在帝心。
起居朝相当于天子公廨,就某事而言,仅是确定方针和框架,细则由具体衙司负责。
天子与宰臣取得共识,就能很快推进。
重要的人、事之后,诸班位依次进奏。
大多走走过场,品高者殿内站班,阶低者露立于殿外廊庑下,从而保持议事高效性,然后是京朝官赴任地方、地方官入朝的谢、辞、见。
赵恒虽然把向敏中遭讼一事轻轻放下,朝会结束前的小范围训诫却少不了,而后又问:“夷陵童子因何拒不受敕?”
童子试不是没有铩羽而归的,邵焕就是二进宫。
但刘纬表现上佳,除了在崇政殿有些失仪,方方面面均不亚于新科进士,可谓前无古人。
这样的盛世祥瑞拒不受敕,坊间会作何想?
有诗词流传于世,史书又该如何落笔?
毕士安出班,奉笏作揖:“启奏陛下,童子自言年幼德薄,学亦未成,不敢受章绂之赐,惟有穷经晓义,习得韶华报君。”
赵恒脸色很是难看,说来说去还是不受,是天子无道?还是百官无德?他把视线投向宋太初,保举人失职……
毕士安暗暗叫苦,硬着头皮道:“臣就此事请教吕相,吕相言童子有效仿青州王曾连中三元之心,吏房主事亦有同感。”
赵恒微微颔首,脸色总算好看了点。但贡举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有官身者,不占鳌头。
赵安仁立刻恼了,中书知道缘由何在,仍然发回审官院重勘,这不是欺负人吗?
他忿然出班:“启奏陛下,昨日中书吏房将夷陵童子告身发回审官院重勘,臣亲检条例、故事,均无错漏。但有值得商榷之处,同为恩科,种放幅巾觐见,先授正七品左司谏、直昭文馆、赐冠带袍笏、馆于都亭驿、太官供膳,后又赐绯衣、象笏、犀带、银鱼、御制五言诗、昭庆坊第一区,并加帷帐什物、银器五百两、钱三十万、并赐酒食于学士院。能与宰臣茶坐论事,出与枢相把臂同游。
夷陵童子咸平四年着三字经,于教化有功。殿试言之有物,且献国之重器,政事堂除授所作诗词均为一时绝唱。
两者相比,授秘书省正字确实欠妥,厚此薄彼。
臣以为,同属恩科,种放亦在故事之列,审官院遂依此例改擢夷陵童子为太常寺奉礼郎,告身、历子已于昨日落衙前递至中书吏房。”
长春殿无声骚动,中阶要近职事者更是感同身受,十余年苦读方登堂入室,还得租房或是借住公廨,哪有种放来的逍遥自在?
看来……终南山放牛确实是条捷径。
赵恒脸热,李沆、陈尧叟面红耳赤。
虽然赵安仁未论种放是非,但其态度代表主流士大夫阶层,特别是中下层官员。
“启奏陛下,赵知院所言过于偏颇。”参知政事王旦出班,“赐钱百万、遣中贵人教导,难道不是天恩浩荡?”
“回王参政,审官院勘依条例故事履责,无权过问内赐。”赵安仁有理有据。
“陛下苦心,赵知院难道不知?种放持重有道,名声斐然,赏一人可劝天下,何愁士不归心?”王旦肃然道。
“种放所能,夷陵童子亦能。夷陵童子所能,种放可否?”赵安仁冷冷道,“下官认为,以终南捷径赏童子,方可劝天下。”
赵恒觉得弄巧成拙了,终南捷径这个新造词汇似乎偏贬,不愿越描越黑,遂道:“于法有据,于情有理,赵卿不负朕所托。
朝会又一次草草结束。
长春殿门制两重,第一道门和第二道门组成一座跨院,是掌受天下案牍章奏的通进司所在。宰相出门即能以马(轿)代步,余者需步行至左银台门内的马厩,或入中书再拜宰相,或出宫禁回衙坐镇。
寇准凑到宋太初身旁攀谈:“中丞目光如炬,夷陵童子真是个妙人儿。”
宋太初打趣道:“惟有侍郎这等心胸可视之为妙,否则就是麻烦。”
寇准大为受用,不落痕迹的拉了拉宋太初衣袖,待与众人错开一大截,才压着嗓子道:“宋中丞的麻烦到了,听闻柴氏私藏数万缗财货,薛安上、薛安民俩兄弟能愿意?事涉张齐贤、向敏中,谁都别想大事化小。柴氏郡君诰命在身,敲登闻鼓讼之竟然无果而终,下一步就该进御史台了。”
宋太初仕途常年在外,相当吃惊:“数万缗?”
“呵呵。”寇准意味深长道,“天子脚下,豪富遍地,若非这几万缗,那两位能相中柴氏?”
宋太初笑而不语,侍御史知杂事田锡正在左银台门外招手。
寇准心中一动,笑问:“田御史等着给宋中丞报喜?夷陵童子仍然拒不受敕?”
田锡还以揶揄,“寇侍郎不厚道,今日怂恿苦主敲登闻鼓,明日就该送苦主进御史台了。”
“哪来的苦主?”寇准干笑两声远去,“我得去见见几位相公,不耽误二位纠察奸邪。”
胥吏奉上马缰,宋太初、田锡牵马并行,御史台主要职责就是钳制相权,自然无须再赴中书拜宰相,朝散即归台院。
獬豸冠迥异于长翅帽,以增加御史权威,大多数人都会刻意放慢脚步避开两人。
“适才崇政殿,中丞身为保人最有发言权。”田锡与宋太初同为太平三年进士,又是御史台主贰官,说起话来也就没那么多顾虑。
“表圣兄有所不知,纬哥儿这孩子特有主见,猜不透他心事,说什么都是错。”宋太初笑道。
“这保人可不称职,不怕受牵连?”田锡问。
“牵连?最少也是十年以后的事,谁会跟死人计较?”宋太初感慨万千,“至于现在,谁又会跟一个孩子较真?”
“下官更年长,中丞未到言老时。”田锡道。
“冷暖自知,倒是不想认老,奈何身不由己。”宋太初拍了拍额头又道,“表圣兄另有疑问?”
“正要说与中丞知,日前,福建路泉州上疏,其辖下清溪县慈恩寺贩婴,共计十七人。因有两婴夭折掩埋,引来民告,经查均为泉州一带弃婴。既是善事,地方也就决定息事宁人,慈恩寺住持却拿出中丞名刺,请地方调剂公廨置育婴堂,花费由泉州士绅共筹。”田锡兼知通进银台司、门下封驳事,掌天下奏疏上呈下达及批驳。
“均是女婴?泉州是担心士绅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育婴院花费终究还是得公帑负担?”宋太初并未否认名刺外流一事。
“均为女婴,那时中丞初入台院,雷厉风行,天下闻名,地方肯定会有所顾忌,再加上坊间非议,半推半就的成全了此事,哪知三月不到,育婴堂已超百人,维系艰难,撤又不敢撤……”田锡亦是心有不忍。
“年初途经夷陵,担心会有人欺纬哥儿寡弱,留了两张名刺助其防身,他曾在来信中提及名刺转赠一事,对方确实是清溪县慈恩寺住持传世。”宋太初摇头苦笑,“具体怎么回事,还得问过才知。”
“下官拜读过《圣僧西游记》,童子似有夙缘,深具佛门慧根。”田锡忍俊不禁。
“恰恰相反,纬哥儿曾就此问借李义山诗答之,《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宋太初面朝长春殿轻揖,“神佛何在?惟陛下代天而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