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政殿实为天子就具体国策、人事等作决定的办公场所,批答准否、召见请对皆系于此,涉及方方面面。
日理万机之地,即便宰臣请对,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除非百官齐奏。
但刘纬就这样一去不回,像是在崇政殿住下了。
张承志、万德隆千算万算,也没料到这般耗时,因宫内多有不便而省去早食的举动,致前胸紧贴后背,别说出门寻食了,就是多看窗外一眼也不敢。
内东门是深宫咽喉所在,执掌财物进出、人事衔接、贡品检视、百官请对等。
每当天子有疾或是兵凶战危,宰执、枢密使、翰林学士均会分出一人在内东门幄殿日夜守候,深居简出,以待变起。
张承志、万德隆只能苦中作乐,互相调侃,若能在内东门呆满两个时辰,已是妥妥宰臣待遇。
“咯吱”一声,门又开了。
来人不告而入,正值壮年,白面无须,绿袍玉带,黑幞黑靴。
“见过蓝押班。”张承志、万德隆连忙离座轻揖,来人是不折不扣的地主,入内押班、西京作坊副使、勾当内东门蓝继宗。
“两位官人辛苦。”蓝继宗抱拳作揖,直接道明来意,“夷陵童子所献方物可有忌讳之处?”
“绝对没有。”张承志小心解释,“是一幅半成地形图,以木刻、石雕替代城池山川,再嵌于木盘。”
“有劳。”蓝继宗抱拳离去,随扈小黄门又将房门轻轻关上。
张承志、万德隆面面相觑,再也没心情说笑,童子肯定已一鸣惊人,结果……却因蓝继宗的出现而扑朔迷离。
内东门位置紧要,通常由三名内侍同管,蓝继宗位列第一,很少抛头露面,专为刘纬所献方物而来,足以说明事不小……
“咚!咚!”
房门再开,一小黄门提着食盒携笑而来:“蓝押班说天气渐冷,给两位官人上笼点心去去寒气。”
张承志连忙道谢,万德隆半张着嘴说不出话。
“两位官人慢用。”小黄门关门远去。
“还是热的,刚出笼!”张承志揭开食盒,拿起包子就要往嘴里塞,“羊肉馅的,这么多年,第一次在宫里吃上热……”
“别吃!”万德隆抱着张承志胳膊,浑身颤抖,“还没想起童子像谁?”
“别一惊一乍的,会吓死人。”张承志没好气道。
“益州刘才人。”万德隆哭丧着脸,“要不……卫绍钦怎会拉下老脸请童子在皇城司更衣?”
“这……”张承志喃喃轻语,“不至于吧?只是一个孩子,再怎么像……”
“童子若有意外,我们……”万德隆死死盯着热气腾腾的包子,仿佛有深仇大恨似的一字一顿,“必然暴疾!”
“不会的,不会的……娘娘仁慈。”张承志一边嘴硬,一边把包子放了回去。
“先帝仁慈,却是在内东门守着登基。”万德隆如丧考妣,眼角渗出两点晶莹,“家中儿郎还小……”
“万兄这人情,小弟记下了。好死不如赖活,届时……他们说什么是什么。”张承志强作镇定,“我们越是若无其事,越是安全。”
“邵焕那孩子也不错。”万德隆幽幽一叹,陷入沉默。
崇政殿,水阁。
蓝继宗急趋而至,欲大礼唱赞。
“从简,看看这是什么。”赵恒一直围绕地形图徘徊,众人也就静若寒蝉的深垂头颅,一根针落下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无人敢与天子并肩,刘纬跪坐在木板上反而是最舒服的姿势。
蓝继宗倒吸一口冷气,行礼还在膝下垫板?他没空多想,依旧九十度弯腰曲膝,顺势看向地形图时,却猛的一个激灵,语自肺腑出:“灵武!”
刘纬心中狂喜,这一关算是过了,还真怕遇见一殿睁眼瞎,有理说不清。
“确定?”赵恒早在刘纬一口咬定杨亿知情时,便有种不好预感。
“启禀陛下,灵武西依黄河,东靠长城,两者又在灵武正北交汇,成就一段不可逾越的屏障,南下则是塞外沃土,可耕可牧,可攻可守,自古以来,皆是兵家必……”蓝继宗后知后觉,“奴婢妄言。”
杨亿忽然一阵气血上涌,天旋地转之际,想起自己那封灵州孤危时的奏疏:臣尝读旧史,见汉武北筑朔方之郡……平津候所言罢敝中国以奉无用之地,正今日谓也……如臣之策,祗得三两骁将,付三万精卒,以数县租赋,给其用度,分守边郡,贼迁便可计日成擒,朝廷可以高枕无事矣。
杨亿泪流满面,洋洋洒洒数千字,尽属无用功,到头来,地形图都无法分辨,纸上谈兵的赵括亦要自愧不如。如今灵武已失,种种始料未及和道不尽的弊端,轮番拷问守成一派,失城弃土是何等恶果。
“启禀陛下,河套地形图自史书、地方志出,索引在此。”刘纬从木箱里掏出一本小册举过头顶,添油加醋道,“地理位置主要参考前唐宰相李吉甫所着《元和郡县图志》,请陛下遣贤臣勘正其中谬误。”
赵恒挥退内侍,以双手相接,当廷启阅:北地郡,秦置。户六万四千四百六十一,口二十一万六百八十八,县十九。马领,直路。沮水出西,东入洛。灵武有河奇苑,又号非苑,苑谓马牧也。水中可居曰洲,此地在河之洲,随水高下,未尝沦没,故号灵洲,后改灵州。隋三年再改灵武郡,唐以回乐县为郡治,即今日之灵武……”
“杨司谏!”
“杨司谏……”
杨亿再也无法压制灼心之痛,两眼一黑,直挺挺前栽,好在左右眼明手快,免去血光之灾。
赵恒温言相抚:“言事无罪,杨卿无须自责,先去水廊休息。”
殿内就是一阵无声躁动,其意不言而喻。
赵恒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众卿同去。”
歌功颂德声中,群臣倒趋出殿。
“启禀陛下,童子还有疑惑请教种司谏。”刘纬紧咬种放,力求打在七寸,永绝后患。
赵恒仿若未闻,默默翻看手中书册。
“哎唷!”一爱凑热闹的词臣身心不稳。
君未退、臣先走的稀罕事,一年到头都不一定能遇见一次,倒趋属于高难度朝仪。
“制当如何?”赵恒头也不抬的问。
“回陛下,罚俸半年。”殿中侍御史刘益远远应道。
“既非常朝,又非起居,减半。”赵恒再开金口,顺带震慑脚下童子。
告身都无,遑论俸禄?
刘纬锲而不舍:“启禀陛下,灵武一城忠烈,多出自陕西,尸骨未寒、一路哀哭之际,地方却毫无廉耻的造终南捷径,以此粉饰太平,举不忠、不义、不孝之人登堂入室,童子耻于与之为伍。”
门槛应声使绊,三四人滚成一团,还有顶长翅帽落地。
“臣乞骸骨,恳请陛下清白以授。”种放伏地顿首,他已毫无退路,若是连累举主,种家永无出头之日。
“清白?”刘纬伏地撅腚,滔滔不绝,“我大宋三朝天子励精图治、安民兴邦,种司谏何以今日方出?
终南山势可避契丹铁骑?
此乃不忠!
缴赋、纳税、服征乃万民之本份,否则养士、治军、安民难为。
种司谏可曾有过?
此乃不义!
令慈曾言,身既隐矣,何用文为?
不尊遗命,贪图幸进!
此乃不孝!
若人人效仿,裴公何必死守灵武?一城忠烈何不牧马终南?
谁家无父母?
谁家无妻儿?
人人终南捷径,谁为陛下尽忠?”
再也无人站立,就连急着出殿的词臣都跪在地上不敢妄动。
恍惚之间,赵恒生出一丝惭愧,相较于种放,裴济之死,何其不值?他日契丹南下,缘边官军又该如何自处?
“送种司谏去水廊休息。”赵恒下意识的不再称卿,“传冯拯、陈尧叟。”
不知道过了多久,内东门度日如年的时光又一次被人打断,再有脚步匆匆来。
张承志、万德隆相顾失色,要来硬的?
房门大开,朱衣吏仅为前导,两紫袍官员一前一后步入耳房。
“见过两位枢相。”张承志、万德隆深揖。
来人正是从枢密直学士、兼给事中、知枢密院事冯拯、陈尧叟。
“两位这趟差事办的真是不错。”冯拯微微颔首,“夷陵童子所献是何方物?”
万德隆抢先奉迎:“枢相明鉴,是一幅半成地形图,以木刻、石雕替代城池山川,再嵌于木盘,绝无不妥。”
“少年天成,不同凡响。”冯拯揭开食盒一看,喜上眉梢,边伸手边道,“还是热的,两位这待遇,本官只有羡慕的份。”
张承志、万德隆目瞪口呆,手僵在半空。
“怎么?”冯拯似笑非笑,“油气太重,二位才俊吃多了伤身,本官不该体谅?唐夫要不要也来一个?”
“我可没冯学士这般肚量,吃不下。”陈尧叟摇了摇头,把目光投向张承志,“就这?”
张承志回过神,破罐子破摔道:“卫都知对夷陵童子青睐有加,两人交谈时,童子自言封笔,一心一意教其幼妹读书,来年再试童子……”
“什么?唔……咳咳……”肉馅卡在冯拯喉咙里。
“枢相喝水。”万德隆抱壶献媚。
“唐夫这同乡真不一般!”冯拯粗喘道,“快走,快走,再晚又要多生事端。”
万德隆待冯拯、陈尧叟远去,将门半掩后,扑在食盒上,一口一个的把包子往嘴里塞。
“万检讨好本事。”张承志哭笑不得,无缘无故的做了惊弓之鸟。
“冯枢密若有不虞,会连累全家,好死总比恶死强。”万德隆开怀大吃,依旧嘴硬。
“不知廉耻!”
“谁刚刚认我为兄?”
“吕相公到了,还不快把嘴擦干净。”
“水……快给我水……冯枢密不厚道啊……水都喝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