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二年,赵匡胤命上将军陈承昭率水工凿渠百里,引荥阳水过中牟,名金水河,抵开封西,架其水横绝于汴,设斗门,入浚沟,通城濠,东汇于五丈河。
乾德三年,又引金水河贯穿皇城,内廷后苑就此化作梦里江南。
崇政殿这才前后有池,周边有廊,水心有阁,三十丈廊桥蜿蜒其中。
刘纬感觉到又一种莫名其妙的善意,内侍浅笑、提醒均在无声佐证。
“夷陵童子刘纬觐见。”阁门只候在殿门两侧郎声传宣。
刘纬收敛心神,于槛前深揖,低头迈入瞬间,确认御座下香炉位置,又是触及脚踝的深深一揖,借身体前倾弯腰急趋。像是一盏流星自天而降,令人眼前一亮。又像是一芽娇蕊傲雪绽放,令人心旷神怡。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蕊亦有谢时。
不知是地面太光滑,还是礼部所制袍衫偏紧,左脚绊右脚,“啪”的一声,飞扑向前,在惯性的作用下,直冲香炉。
丹墀下的几双黑靴骚动不已,若不是眼前童子太过柔弱,金吾卫早就扑上去争“护驾”之功。
“天妒英才!”在地上摩擦的一瞬间,刘纬大脑分外清明,甚至忆起两世父母的样子,听力也较往日敏锐,纳数声惊叹于耳。
“呀!”宫女所叹,担忧居多。
“咳!”内侍班位整体无声。
“噗……”没敢笑出声,似乎来自丹墀左右。
“哈……”能笑出声的绝不出倚老卖老者。
最让人难为情的是,东西两侧的乐班竟然乱了曲调,想要自欺欺人的蒙混过关,根本不可能。
“万德隆今年又得挨挂落。”
刘纬觉得自己天生一副悲天悯人心,这个时候还在替别人担忧,又于电光火石之间,合双手于胸前,托颌起身,左脚后拉,再回右脚,膝关节猛然触地,“啪”的一声,重复跌倒动作,上身匍匐,以头贴地,用力叩击三下。
“砰!砰!砰!”
扣人心弦,完全不按套路来。
礼赞官目瞪口呆,不知是否应该继续唱赞。
时光如梭,从不待人。
“砰!砰!砰!”刘纬起身回退,再度一拜三叩。
赵恒半张着嘴,脸上并无不悦,只有不忍和关切。
“砰!砰!砰!”
刘纬每次起身都会回退,再加上跪拜时小腿后拉,待三叩九拜毕,已玉立在香炉六尺之外,朗声唱赞:“天虽不言,事以象见,保佑圣德,其祉无疆。夷陵童子伏惟尊号皇帝陛下,膺时纳佑,与天地同休。”
赵恒嘴角露出几许欣慰,微微点头,位于左下的礼赞官代为宣抚:“童子一路辛苦。”
刘纬稚嫩的声音仿佛空谷钟鸣:“山河壮丽,国泰民安,童子一路心旷神怡,辛苦的是转运使、地方、船工、役夫。”
礼赞官问:“童子可服京师水土?”
刘纬道:“首善之都,童子生而有幸。”
礼赞官例行慰问:“京师风物可曾习惯?”
刘纬语出惊人:“差强人意!”
殿内沉闷一扫而空,众人纷纷竖起耳朵,在心里猜测到底是哪个地方出了纰漏,才让祥瑞嫌弃恩主。
礼赞官暗暗叫苦,台词不对啊,这童子怎么不按规矩来?自己摔倒……怪地滑?
“有二。”刘纬也不想为难人,但殿前失仪一事太过匪夷所思,若不拼命搏一把,会有一大群人失望,语不惊人死不休,“其一,年初既有青州王曾连中三元的盛事,亦有新科进士因妻受辱、无处伸冤而投汴水的恶事。童子今年九岁,舍妹今年五岁,若遇醉汉行凶,又当如何?”
礼赞官硬着头皮道:“陛下明察秋毫,新科进士已沉冤昭雪。”
“差强人意!”刘纬反问,“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什么都要陛下明察秋毫,臣子何用?此事因新科进士起,却不会因新科进士终。进士夫妇遭遇绝非个例,黎庶无名,无人问津。”
“言之有理。”赵恒忽开金口,“抬头让朕看看,是何等童子担朕之忧?”
刘纬昂首挺胸,睫帘半闭,双眸死死盯着鼻尖,力求再不入雷池半步。
赵恒颔首嘉许:“好一个翩翩少年郎,像谁多一点?”
刘纬毕恭毕敬道:“童子和妹妹均肖家父。”
赵恒缓缓道:“兄长的责任,童子尽善尽美。子民的责任,也当尽心尽力。”
“童子妄言,进士夫妇受辱一事,错在下,而非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刘纬任由额头汗珠入侵眼睑,“胥吏往往十年、数十年如一日的原地踏步,做与不做、错与不错并无太大区别,倦怠实乃人之常情,为何不给其希望……”
“臣杨亿有奏。”大殿东侧一青壮官员原地作揖,上身朱衣,下身朱裳,颈戴白色方心曲领,内无禅衣,外无佩绶。
宋制,朝衣为红,以玉剑、玉佩、锦绶、禅衣区分官阶。
刘纬目不斜视已知来人是谁,大名鼎鼎的左司谏、知制诰杨亿,正宗前神童。
“左司谏杨亿上奏!”礼赞官察言观色。
“布衣童子妄议祖制,绝不可取,此例一开,后患无穷。”杨亿前踏一步出班,再向北揖。
“童子人言轻微,不敢妄议祖制。”刘纬仍然不动如山的垂首而立,言词如剑,刺向苍穹,“敢问杨司谏,幼年千里奔波,可是只为做官?”
“臣请与童子对。”杨亿面红耳赤,又一次北揖。
赵恒略显迟疑,以大欺小似乎不太合适。
“童子可愿与杨司谏辩?”礼赞官知情知趣的问。
“愿听杨司谏教诲。”刘纬很是无奈,同为神童出身,何必相煎?
左司谏掌规谏讽谕,学识自然不缺,正七品虽不显贵,但专谏天子,职事甚为清要,而且杨亿兼知制诰,是天子笔杆子,这样的人不会好相于。
“不敢当。”杨亿急趋数步,与刘纬并肩,而后问,“童子所言给其希望是何典故?”
“十年如一日,不做不错,做多错多,谁愿任事?主官四年一任,又做给谁看?浸淫地方、衙司,久之易为祸,欺上瞒下、隔绝内外、架空主官都不是什么难事。给其希望的同时,还能将这些隐患一一化解。既然耐得住琐碎繁杂,为何不能升入中书诸房任事?”刘纬问。
“童子当中书门下是什么地方?什么人都能进?由开封府跳至中书门下任事,不是加官进爵又是什么?”杨亿理直气壮。
“素闻中书诸房胥吏精明干练,历任宰执皆任其事,但其行遣,只检旧例,无旧例则不行。甚至有十任宰执半任胥吏一说,长此以往,与国何益?”刘纬一问接一问,“何不以其年资,加其绩效,定其去留流转?年增幅一成,连续五年,或者十年,便可左移。”
“童子想逼死他们?”杨亿冷冷的问。
“逼死他们?杨司谏想岔了,能苦过十年寒窗?以五年、十年所事均值为考核他人标准,而非繁刑严诛,何愁吏不上进?在州、府、司、院之间移转,何愁尾大不掉?”刘纬侃侃而谈。
赵恒对刘纬的长篇大论上了心,流官制的缺点显而易见。
主政一方时间太短,太多太多不能作为、不愿作为、来不及作为,吏则趁机为所欲为。若吏在州、府、司、院之间流转,哪怕是十年一移,也能让地方吏治大为改观。
“童子师从何人?”杨亿沉吟片刻问。
“杨司谏是想问此法何来?”刘纬避重就轻,“地方形势户以此法约束仆役、佃户,方才所言不过是一些皮毛,童子以为此法可驱吏,绝不可牧民。”
“何故?”赵恒再开金口。
“回陛下,亲民官不亲事,缴纳征收皆是胥吏为之,胥吏的选拔主要是承袭与地方保引,往往终身履任,十年如一日的层层加码等同于官逼民反,晋末乞活军便因此而来。”刘纬危言耸听,隐有劝谏之意。
“吏不会生事?”赵恒又问。
“有吏上进,自然有吏生事。生事者为何生事?不外乎既得利益受损。这种既得利益大多非法,来源于另立名目、巧取豪夺,实属陛下或黎庶,以上进者替生事者即可。”刘纬道。
“童子胥吏之论与宋太初有异曲同工之妙?”赵恒意味深长道。
“陛下圣明。”刘纬明显一愣,再揖时腰杆软了许多,“童子顽劣,受宋中丞教诲颇多。”
杨亿恍然大悟,怪不得宋太初一回京便把幕属尽数黜落,吏部流内铨因此灰头土脸,原来根子在这。
“臣种放有奏。”一道略显沧桑的声音突如其来。
赵恒露出一丝难得笑意,老、中、幼三代祥瑞聚首,同解君忧,必为青史佳话。
“左司谏种放上奏。”礼赞官高唱。
“启奏陛下,国朝童子科,十岁以下能通一经及《孝经》《论语》卷诵文十,通者予官,通七者予出身。”种放年过半百,长须及胸,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无视朝仪,冲着刘纬善意一笑,“夷陵童子此前所言已在策、论之列,人材贵善养,不贵速成。再者,问策于十岁童子,百官如何自处?昔日赵括纸上谈兵,方成就先秦霸业。前事之师,不可不戒。童子少年天成,他日必为陛下肱骨之臣。但方才言词过于偏激,想来是双亲早逝,性缺敬畏,当入国子监,养幼稚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