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离生别,庄周梦蝶。
刘娇在昏迷不醒的刘纬身上爬来爬去,含糊不清的呼唤着:“朵朵……”
妇人抹泪,男人骂天。
刘纬其实已经醒了,但不敢睁眼。
记忆似刀,思潮如海,分不清哪个才是现实。
朝不保夕的孤儿之身?
钢筋水泥铸就的琉璃之城?
又或者,都只是南柯一梦?
火光摇曳,屋内感慨仍在继续。
“纬哥儿没事吧?”李姓耆长看着年轻妇人把热毛巾敷在刘纬额头上。
“气息平稳,应该没事。”妇人抹泪轻叹,“孙娘子走的太早,伢儿太小……”
“不如就一家养着吧,现在就分开,说不过去。”有人提议。
无人赞成,也无人反对,李姓耆长的脸更黑了。
两个孩子若是分开过,或许能健健康康的长大成人。
如果养在一家,刘纬必定早夭。
宋继唐律:诸身丧户绝者,所有部曲、客女、奴婢、店宅、资财,并令近亲转易货物,将营葬事及量营功德之外,余财并与女。
也就是说,刘娇年幼在室,若是刘纬夭折,她长大成人之后,可以带着家产嫁人。
有时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正义。
“我要回家。”刘纬睁开眼,挣扎着坐起来。他不在乎家产,但绝不允许未来为外人掌控。
“你娘的灵柩停在院子里,明日再……”李姓耆长有些迟疑。
“那是娘亲,我们不怕。”刘纬双脚落地,团团作揖,抱着刘娇不管不顾的走了出去。
天上群星璀璨,人间支离破碎。
李姓耆长连忙领着妇人、青壮跟了出去,短短三十步的距离,却是截然不同的两处天地。
一口匆匆打造的薄棺停在小院正中,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远远守在一边感叹世事无常。
刘纬领着刘娇给妇人磕了三个响头,谢其助孙氏更衣入棺之劳。
些许赞赏的眼光中,又拜托青壮在正屋门槛下掘地六尺,油纸包裹的五贯铜钱重见天日。
而后又在茅屋内指指点点,值钱的零碎财物全都堆在条案上。
“纬哥儿……这是要做什么?”李姓耆长惊疑不定。
“请李翁代为掌管这些财物,家母丧事支出也请李翁费心。我与妹妹年幼,手无缚鸡之力,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日后涌泉相报。”刘纬深深一揖。
李姓耆长楞在了那里,他能听懂刘纬所言,却说不出来,难道刘家还是官宦之后?
刘纬趁此间隙把一贯铜钱分给四个老妇人,每人两百来钱,能买一石米(一百二十斤),或是水田一亩,对穷乡僻壤来说,是不折不扣的巨款。
妇人们假意推辞一番,欢天喜地的离去,直念好人有好报。
“日子长着呢……”李姓耆长欲言又止。
照这个给法,葬礼办下来五十贯都打不住。
“养育之恩,怎么报都不为过,只求家母能体面走完最后一程。”刘纬扶棺泪流,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纬哥儿懂事了。”李姓耆长眼角有些湿润,紧绷的神经略有放松,沉吟片刻又道,“先领着娇娇好好睡一觉,不想分开有不想分开的法子,我再跑一趟县衙,怎么着也要等天亮再说。”
刘纬又是深深一揖,婉拒李姓耆长陪顾好意,铁了心独自守灵。
李姓耆长同邻里商量片刻,觉得远远护着也是一样,给兄妹俩一个尽孝机会,日后也能有个念想。
李姓耆长遂请乡邻见证,清点好财物,领着众人退去,留下两青壮守在另外一家的篱笆前。
刘纬把呵欠连天的刘娇送上床,待其熟睡之后,跪在孙氏棺前无声泪流,默默盘算未来。
两世记忆混合,并无半点模糊,有血有肉有亲人,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
他思绪很乱,想了很多,焦点还是当下,如何活着才是重中之重。
刘家虽是一等户,却架不住人丁单薄,除去衣食无忧之外,同四五等户没什么区别。
就拿刘纬来说,平日里,父主外,母主内,放牛、喂猪等等全是他的分内事,却与文房四宝无缘,辨认自己的名字都很勉强。
若非突然有了后世记忆,兄妹俩很可能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经刘迁一年多折腾,刘家仍有七十余亩上好水田,另外留了三亩旱地充作祖坟,还有母牛一头、租赁官牛一头、鸡犬猪若干,的的确确是上三户。
这些是刘纬日后安身立命的根本,亦是套在脖子上的一根枷锁,除非出仕为官,变成施政者,方能免去被平均之祸。
终宋一朝,不立田制,不抑兼并,土地交易盛行,主要来源是:逃田、户绝田、荒田、籍没田、营田、官庄、屯田、淤田、诉讼田、废寺田。
这些田地,普通百姓基本沾不上边,只有绝户田例外,先佃户、再邻里。
对于七山一水二分田的夷陵来说,是不可多得的机遇。
或许,今夜就有人祈祷,刘家兄妹再遭不幸。
刘纬擦去脸上泪水,驱使稚嫩身躯忙碌起来。
拽了几捆稻草给母牛加餐,杂粮一把把的撒进食槽,还从厨房取出盐罐,不要钱似的掺在里面。
一公一母两条大黄狗,也吃了个肚滚肥圆。
诸事落定,已有鸡鸣,一线曙光隐现天际。
刘纬摇醒刘娇,借着点点星光爬上牛背,开始一段不知终点的旅程。
水牛沉稳的步伐踏碎夜色,时光泛起一丝涟漪,无声无息的有了些改变。
肩负照看之责的青壮依偎在篱笆边打盹,些许鸡鸣犬吠,为梦境添上几分安详。
刘纬看着黄狗撒欢远去,暗暗发狠:有两世记忆,钱财只是身外之物,自由自在的活着,万事皆有可能。父亲都没把田地放在眼里,送出去又何妨?与其怀璧其罪,不如先求个立命之本,捐出去安置巴蜀流民吧……
刘纬紧紧抱着怀里的刘娇,喃喃自语:“一定要健健康康长大!”
刘娇迷迷糊糊的抬头回应:“朵朵……娘……”
刘纬又一次泪流满面:“爹和娘在前面等我们,娇娇……好乖的。”
黄狗闻声折返,夹着尾巴在母牛两侧沉声呜咽。
一家五口像是惊涛骇浪中的小舟,奋起双桨,驶向远方。
夷陵城外,长江边。
以三司户部判官丁谓为首的入蜀使团,没能在天黑前进城,只得在城外水递铺凑合一夜。
两百来号人挤破小院,鼾声如雷,汗臭似厕。
尽管骨头已累得散了架,一旦醒来,就再也无法再入睡。
丁谓捂着鼻子下床,准备去屋外吹吹晨风。
这时,守在门外的禁军突起喧哗:“有狗……炖了!”
紧接着,是一道脆嫩无比的童声回应:“军爷手下留情,童子家里有猪,鸡也有……”
丁谓一阵头大,两百禁军出了京城就无法无天,要不是入蜀还得靠他们维护周全,板子早落下了。
丁谓快步出门,不曾想,向来桀骜的禁军却偃旗息鼓,还外强中干的回了句:“你这娃儿真是无趣,说笑怎能当真?要不要大爷抱你下来?”
那童声又道:“丧服在身,不敢劳烦军爷。”
丁谓放眼望去。
水牛缓缓屈膝跪地,粉雕玉琢的两个孩子滑下牛背,大一点的男孩披麻戴孝,弯腰作揖:“军爷海量,童子失礼。”
几名禁军连忙转身向丁谓抱拳,似模似样的持枪贴墙而立,凛然不可侵犯。
“小郎君父母呢?”丁谓眉头紧锁,没心思计较禁军放肆言辞。
“回官人,都在这了,爹爹、娘亲刚刚过世。”刘纬眼圈一红。
“小郎君是想……”丁谓少年时期便已成才,有过目不忘之能,再加上心思玲珑、精于实事,转瞬间已把一对孤儿的遭遇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怎么了?”合门祗候焦守节乃勋贵世家,惯于行伍,睡的比较死,边系长袍边问,“告状的?”
“不是。”刘纬连忙否认,话说的太明白,他和妹妹以后无法安生度日。
“小郎君多大?”丁谓和颜悦色,惟恐吓着一双小儿女。
“童子七岁,妹妹两岁。”刘纬又给焦守节行了一礼。
“可曾启蒙?”丁谓微微一愣,“神童”二字从脑中划过,难道……和我一样?
“小郎君是蜀人?”焦守节的关心截然不同。
“识字少,书写不大会。”刘纬有条有理的回应,“童子原籍巴蜀,一岁时随家人迁至夷陵。”
“两位天使见谅……”递铺铺长急急忙忙跑来,袖卷手湿,像是正在准备早食,看向刘纬的眼神也有些疑惑,谁的耳目这么灵便?一大早就寻来了。
“打扰几位官人休息了,童子和妹妹准备进城,天还没亮,想在递铺外面歇一会。”刘纬又是深深一揖,身无长物,又无依靠,只能先把礼数做到尽善尽美。
“小郎君是北磨村的?”递铺铺长心中一动,又问,“刘里正是小郎君什么人?”
“正是家父。”刘纬黯然神伤,怀里的刘娇搂得更紧了。
铺长一脸感慨的点点头,把来龙去脉简略的说给丁谓、焦守节听。
京师来人打量刘纬兄妹俩的眼神中多出些惭愧和自责。
都是债!
衙前之役,破户败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