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巧娘终于开口,声音却是刻意装出来的严肃沉稳:“桐儿,娘跟你曹伯说好了,五天后,他和你林姨来接你,带你去趟京城……你长这么大,还没去过京城呢,出去开开眼界!”
“去京城?”
虽然忆桐无比的震惊,但是她一言不发,默默地和母亲对视。
迎着忆桐的目光,巧娘瑟缩了一下,却还是挤出了满脸笑容。
忆桐轻声问:“娘,您也一起去吗?”
巧娘摇摇头,牵强地解释道:“娘就不去了吧,家里走不开……”
忆桐看着母亲,知道她在撒谎。
她让自己去京城,肯定不是开开眼界那么简单,定然有要事。
而她,也不是不想去京城,是不敢去!
因为她背负着可怕的秘密,和沉重的过去。
就在这一刻,忆桐下定决心,要随她的曹伯和林姨一起,前往京城。
“娘的秘密在那儿,我要利用这个机会,查清真相,找到我的爹爹!”
忆桐的打定主意后,迎着母亲紧张不安的目光,她一脸凝重,沉声道:“好吧,那娘您就好好在家,我和温伯林姨去京城……好期待啊,京城是什么样子的?您之前去过吗?娘。”
巧娘很明显松了口气。
她没有回答忆桐,而是转移话题道:“那……娘这就去给你打点行装,往返京城一趟,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的!”
接下来的几天,巧娘一直在为忆桐的京城之行而忙碌。
她拿出珍藏已久的、林念瑶送给她的料子,给忆桐做了两套新衣裳。碧水色的锦缎,绣着月白色的繁花,做成暖袄和褶裙;浅红色的妆花缎,做成合身的棉袍。
做好后,她第一时间让忆桐试穿。
素日里,忆桐穿的都是棉麻布衣,第一次穿这么精致好看的衣裳,她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兴奋,只有严肃和沉稳。
她提着裙摆,问母亲道:“是不是很美?是不是像书里说的,窈窕淑女?”
巧娘笑了一下,笑得很是酸楚。
她一边点头,一边不住眼地打量着忆桐。
良久之后,才用欣慰的语气,喟然感慨道:“我的桐儿,终于长大了……跟着娘,让你受苦了!”
母亲的这句话,让忆桐的眼眶瞬间湿润。
为了掩饰自己的眼泪,她奔过去,搂住母亲的脖子,沉声道:“谁说的,和娘在一起,特别特别幸福,一点儿都不觉得苦!”
巧娘亲昵地抚摸着忆桐的后背,带着笑意嗔怪道:“好了好了,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离开前一晚,巧娘再一次盘点着忆桐的行装,满脸担忧地叮嘱道:“桐儿,京城人多,鱼龙混杂,你一定要听温伯和林姨的话……去了陌生地方,见了陌生人,要寡言慎行,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
忆桐晃着母亲的手臂,抗议道:“好了娘,这话你都交代过好多遍了,女儿早就牢记在心……你放心,我知道分寸的。到了京城,一定循规蹈矩,谨言慎行,不给温伯和林姨惹麻烦!”
巧娘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温言道:“明儿要起早赶路,先睡吧,娘还有一对枕套没绣完,再出去忙会儿!”
母亲去了外间,里屋,便只剩下忆桐一个人。
静寂中,只能听到窗外呜咽的风声,和灯芯燃烧时,发出的哔哔哔哔的微响。
她向外瞥了一眼,隐约看到母亲正在灯下专心致志地绣枕套。
按捺着怦然加快的心跳,忆桐慢慢走到墙角的圆角柜前,悄无声息地取出一个陈旧的木匣子。
里面并没有值钱的东西,不过放着几卷绣花的丝线。
但是底层,却有一块洁白的帕子,里面包着一只手串。
手串有些年头了,绿松石打磨而成的珠子,绿莹莹,脆生生,看起来晶莹圆润,摸上去触手生凉。
很明显,它是名贵的,和现在母女二人的清寒生活格格不入。
它,应该属于母亲的过去。
很多个深夜,忆桐从睡梦中醒来,总能看到母亲怔怔地坐在灯下,握着这串绿松石手串,泪眼朦胧。
忆桐沉思片刻,把它取出来,塞到了自己的包袱底层。
“如果我想查清娘的过往,想找到爹爹,这只绿松石手串,应该是能证明娘身份的东西。所以,这次前往京城,我要把它偷偷带上。”
第二天一早,温秋实夫妇便乘着马车,过来接忆桐。
巧娘送女儿出门,依然是满腹担忧的样子。
林念瑶拍拍她的肩膀,宽慰道:“把桐儿交给我们,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顿了一下,她压低嗓子继续说道:“要不,你也一起去?到京城后,给你找个客栈住下来,不露面不就行了!”
巧娘大惊失色,后退了一步,连连摇头。
好一阵子,她才缓和了脸色,轻声嘀咕道:“你们带桐儿过去,见一面就行了,也算是尽了份心……别的人……就不要让桐儿见了!”
温秋实有些不快地说:“什么别的人?你的心可真够狠的,你口中别的人是谁?那是桐儿的亲……”
林念瑶蹙眉扯了一下温秋实,他这才悻悻然地住了口,叹息道:“好了好了,我们定当照办……走了!”
忆桐站在旁边,冷眼旁观这一切,假装不在意,但实际上,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入了她的耳朵,刻在她的心里。
对于母亲突然让自己随温伯和林姨进京,忆桐一直是心存疑惑的,明白肯定有很重要的事,但又不知道具体做什么。
这会儿听他们的对话,似乎是让自己见某个人,但母亲又刻意强调,不让自己见另一个人。
“到底让我见谁,又不让我见谁……真令人费解!”
忆桐甩甩头,这会儿多想无益,到了京城就知道了。
于是,她装作什么都没听懂的样子,上了马车,对母亲挥手道:“娘,快回去吧,外边冷……我不在家,你照顾好自己,别熬夜绣花,太伤眼睛!”
巧娘应了一声,别过脸去,悄悄用袖子抹了把脸。
马车启程,巧娘大声喊道:“桐儿,早点儿回来……”
忆桐应着,看到母亲伫立在原地,慢慢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她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六天后的黄昏,忆桐和温秋实夫妇到达了京城。
温秋实在京城有祖传的宅子,当天晚上,他们直接住进了他在京城的家。
连日奔波,忆桐很是疲惫不堪,顾不得看清这座深宅大院的全貌,草草用过晚膳后,就在林念瑶给她安顿好的房间里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忆桐刚睡醒,林念瑶便过来了。
她亲切地笑着说:“桐儿,快起来,待会儿带你去探望一个病人!”
“病人?”
忆桐精神一震,立刻明白,这就是母亲让自己来京城的目的。
她依稀记起,温伯和林姨上次去她家时,曾经跟母亲说,他们特意从京城匆匆赶回去,就是为了告诉母亲,陈侍郎病危。
“他们今天带我去见的,也应该就是这个陈侍郎了。”
忆桐立刻紧张起来,“他是我的什么人?娘能让我千里迢迢赶到京城探视,肯定不简单吧!”
用过早膳后,温秋实夫妇便带着忆桐,乘坐马车,来到城西一处占地颇广的宅子前。
忆桐下了马车,抬起头,看到门匾上刻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侍郎府。
“果然不出所料,就是那个陈侍郎!”
有个中年家丁早已站在门口等候多时。看到温秋实的马车停在府前,三人下了车,他立马跑了过来,脸上不见丝毫笑容,神情严肃地向温秋实等人行了一礼。
温秋实走上前,语气沉稳地问道:“陈大人今天怎么样?”
那家丁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他沉重地摇了摇头,语气低沉地说:“愈发不好了,已经两天……滴水不进了!”
温秋实又问道:“将军这会儿在家吗?”
家丁再次摇头,语气恭敬地回答道:“皇上一早招将军进宫,恐怕要到正午才能回来。”
温秋实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句。
忆桐悄悄抬眼打量,看到温秋实的神情,明显是松了口气。
家丁带着他们进门。
一时间,忆桐眼花缭乱,处处都是亭台楼阁。眼下是冬日,很多树木都落了叶子,但她可以想象春夏时节,这儿肯定花木扶疏美不胜收。
迤逦前行,终于到了后宅。
家丁躬身把他们迎进正厅。一个小丫鬟走出来,带着他们,进了暖阁。
暖阁里帘幕低垂,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忆桐举目,不期然看到,靠墙一张阔大的雕花木床上,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
他满头白发,两眼紧闭,气息微弱,如风中的蜡烛一样,随时都可能熄灭。
温秋实和林念瑶一前一后走过去,忆桐紧跟在他们的身后,一时间,心跳得特别快。
温秋实走到床边,语气平稳地喊道:“陈大人,陈大人,我是秋实,我来看您了!”
那老人吃力地睁开眼睛,半晌,才气喘吁吁地说:“秋实……你不是回襄阳了吗?怎么……还在京城?”
温秋实并未回答,而是一把拉过身后的忆桐,语气沉稳地对那老人介绍说:“陈大人,这是我……一个朋友的女儿,我带她一起来看您了!”
那老人抬起眼皮,目光如羽毛一般,在忆桐的脸上轻轻掠过。
他很勉强地对忆桐笑了一下,便摆摆手,再一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温秋实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对林念瑶说:“你们到外面等我吧,我给陈大人诊诊脉!”
林念瑶点点头,带着忆桐退出暖阁,重新回到正厅。
正厅的软榻上,这会儿已经坐着好些前来探病的亲友。
有人远远地跟林念瑶打招呼,她便走了过去,和那熟人说话。
留忆桐一个人,拘谨地坐在墙角的一把木椅上。
忆桐的身边,有两个衣饰华丽的中年妇女,正在低低地聊着天。
其中的一个,很是忧心地叹道:“看大哥这样子,只怕是撑不了几天了!”
另一个附和道:“谁说不是呢?想想也是可怜,连个孙男娣女都没有,大哥就是走了,也难瞑目啊!”
前面的一个,语气骤然激愤起来:“家门不幸……还不都怪陈同,当初门不当户不对的,非要娶一个宫女……可倒好,蛇蝎毒妇,新婚燕尔,就把婆母给杀了……
别看陈同现在飞黄腾达,成了什么镇西大将军,我连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那贱人杀了他亲生母亲,还杀了水芸姑娘……连杀两个人啊,不就是个恶魔吗?亏他还念念不忘的,至今不再另娶。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狐狸精,能把他迷成这样?”
另一个声音低沉地说道:“你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了……你想想,那思菱,曾经可是皇后身边的人,醉心殿的掌事宫女,手段肯定了得……
皇后待她最是亲厚,听说到现在都不相信她会杀人,还一直暗中查询她的下落呢……我就好奇,她逃到哪儿去了?这么多年了,到底是死还是活……”
忆桐的身体瞬间僵硬,血液仿佛凝固了,呼吸也在瞬间停滞。那两个女人又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到了。
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像重锤击鼓一样的心跳。
“思菱……那是娘的名字,温伯曾这样叫过她。”
“温伯还对娘说,……你不可能杀人的……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忆桐深吸了口气,意识逐渐清醒。
过去偷听来的只言片语,再加上今天这两个女人的话,让她逐渐拼凑出一个可怕的真相:
“娘曾经是皇后身边的宫女,嫁给了爹爹。在她新婚不久后的一个夜晚,杀了她的婆婆,以及另外一个女人,然后连夜逃走。
她本来也想死的,可逃出去后,她发现自己怀了身孕,为了腹中的孩子,也就是我,她在那个偏僻的小村落,隐姓埋名地活了下去。这,就是娘的秘密!”
“那么,今天我来见的陈侍郎,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就是我的祖父!”
“而我爹爹,就是他们口中,驻守西南边境,军功赫赫,对娘深情不贰,至今孤身一人的镇西大将军,陈同!陈同……娘给我取名韩忆桐,忆桐……忆同……”
忆桐不觉泪眼朦胧,“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深爱着对方思念着对方的他们,十余年来,天各一方?”
“我那温柔善良的娘,又怎么会在新婚时杀了婆母,成为别人口中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