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言及此处,停顿下来,凝视着蕙兰,许久才继续道:“你姐姐手腕上的伤口,亦是她自己所为……她将瓷片藏匿于袖中,在太后审讯她时,先是偷偷划开手腕的脉管;失血过多跌倒后,又借机服用了端妃的毒药。
前者,是为了诿罪端妃,掩盖自己自残的真相;后者,是担心死不彻底,再度被人救活……她如此双管齐下,显然是下定决心求死!”
宋氏的这番话,令蕙兰心如刀绞。
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流淌,她并未擦拭,只是泪流满面地问道:“所以,她骗了你……姐姐拿走那药,是存心给自己用的……”
宋氏微微闭目,慨叹道:“是啊,今日晚间,我赶到西墙根,见你姐姐竟以碎瓷片刺杀端妃,第一反应便是她痴了。既有毒药,神不知鬼不觉便能除掉端妃,何必用如此危险之法……损人不利己。
直至后来,你走后,她低声怒吼,命我设法将侍卫引来,我才彻底明白她的意图。她啊,非但不痴,而且此次比任何人都考虑周全。之所以不给端妃下毒,是惧怕牵连于你。
你想,下毒乃是暗中所为,是无声无息的,若端妃无缘无故死去,首先遭怀疑的,必定是你。而这般大张旗鼓的刺杀,谁是凶手,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你姐姐又故意让我大喊大叫,引来当值侍卫,将她当场擒拿。便是要彻底与你撇清关系,证明此事与你毫无瓜葛!”
蕙兰以手掩面,呜咽不止。
宋氏的话语,依旧在她耳畔回荡:“我想,自你姐姐被端妃送至太后跟前,又与你一同被囚禁离宫后,她便已决心赴死。无论你是否认同,你姐姐如此抉择,于你于她,皆是最佳之选。
而今,她杀了端妃,临终前还为你求情,更让太后明白,是你从端妃处得来了治疗秋疫的药方。目前,太后正为秋疫忧心忡忡,你此功足以消除太后对你的成见。
此后,太后应该不会再追究你先前冒充姐姐入宫、所谓的欺君之罪了。即便有人重提旧事,你姐姐已逝,死无对证,亦难掀起波澜。
更为重要的是,你姐姐这一去,她昔日之过也随之消散。不然,你试想,单是她与章威私奔这一条,太后岂会轻易放过。即便饶她性命,也必是终身囚禁离宫,如此生不如死,倒不如一了百了……
说实在的,我着实羡慕你姐姐,当机立断,毫不拖泥带水。而我,尚有牵挂,难以狠心……”
蕙兰松开手,顺势抹去眼泪。
宋氏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你不必再惧怕端妃依仗其兄林鸿飞卷土重来了,此等阴险狠辣之人,总算彻底完蛋了……
我估量太后不会对外宣称端妃遭人刺杀,而会称她死于秋疫……说她捂着药方,本欲害人,却终害己……如此理由,再合理不过。”
蕙兰深深地看了宋氏一眼,意味深长地问:“端妃……真的死了吗?本宫倒不想让她就这么轻易死去,便宜了她!”
宋氏一怔,顿了顿,反问道:“兰贵妃这是何意?适才当着太后的面,陈同已然言明……”
蕙兰示意宋氏莫要再言。稍作停顿,深吸一口气,对守在门边的思冰说:“传陈同进来,本宫有话要问他!”
陈同一直在廊下候着,未曾离开。思冰呼喊一声,他旋即入内。
蕙兰直截了当地问道:“本宫适才听你向太后禀报,言端妃命在须臾,几无生还之望……如今她状况如何?究竟是生是死?”
陈同犹豫不决,看了宋氏一眼,欲言又止。
蕙兰下令道:“说吧……如实道来!”
陈同这才字斟句酌地答道:“启禀娘娘,微臣适才……确实说了谎,端妃身负重伤,但并非绝无生路。
微臣之所以如此对太后言说,实存私心,特来请示娘娘,是否要……示意太医……直接宣告端妃不治身亡,已然殒命?”
蕙兰冷笑道:“未死,甚好……”
话未说完,门外,忽然传来思冰紧张的声音:“太后……驾到!”
陈同和宋氏皆是一愣,脸上皆现惊惶之色。
蕙兰却颇为镇定,话中有话地对他们说:“太后此来甚巧,端妃之事,必得太后恩准。否则,仅凭本宫一己之力,实难达成!”
宋氏疑惑地看向她,正欲发问,太后已然走了进来。
她先是环顾四周,继而,目光落在蕙梅的遗体上,神色凝重地叹道:“邓氏……已然故去了?”
蕙兰颔首,俯身跪下:“臣妾给太后请安!”
太后端详蕙兰片刻,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你姐姐她……去了也好,去了……哀家也不必为难了!”
说罢,她步履沉稳地走到蕙兰面前,伸手将她扶起,面色凝重道:“兰贵妃,时候不早了,趁着此刻夜深人静,不会有人出没,将你姐姐送出去吧……这段时间,真是难为你了。”
蕙兰心中一震,这是太后第一次如此神色严肃地跟自己说话。
太后继续道:“你姐姐被端妃送到哀家面前,讲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哀家只能将你们姐妹二人双双囚禁离宫。这么做,既是为了保你,也是想尽量瞒着此事,免得传扬出去……真要是闹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兰贵妃你日后还如何……”
她止住话头,不再多言,而是话锋一转,又提及蕙梅:“你姐姐的后事,切不可大张旗鼓。她……没有谥号,也不能入皇陵……至于缘由,无需哀家多言,你自然心知肚明……
有些错,一旦犯下,就再无回旋余地……所以,哀家会派人在京郊寻一处墓地,悄悄将她安葬。如此,既让她有所归依,又不会太过显眼!”
蕙兰扭过头去,走到床边,下意识握住蕙梅的手。
自她与章威私奔那一刻起,便已不再是皇上的嫔妃,自然无缘入皇陵。
所以,太后所言,蕙兰明白;她的安排,蕙兰也只能接受。
蕙兰强忍着内心的悲痛,对太后道:“臣妾并无异议,只求太后先不要将姐姐的死讯告知母亲,臣妾……怕她承受不住!”
太后长叹一声:“你放心,你母亲那边,哀家自会妥善处置!”
蕙兰正在思忖着如何向太后禀报端妃的事,太后却突然话锋一转,主动说道:“此次药方之事,幸亏有你。否则,若端妃的阴谋得逞,京城和宫内秋疫同时蔓延,后果将不堪设想。
林正修的这张方子,堪称无价之宝。十年前,正是他的这张方子,拯救了京城成千上万的百姓。那时,皇上尚未登基,先皇卧病在床,诸位皇子为争夺皇位,可谓费尽心机……趁着瘟疫肆虐,他们都想拉拢林正修,将这张方子据为己有,以增加夺嫡的筹码。
而这林正修,偏偏是个淡泊名利的世外高人,他不愿为任何一方效力,所以周旋一番,待瘟疫消散后,便悄然离去,离开京城,从此杳无音讯。直到四年前,他从云南回京,住进了位于青岩山的林家别院。
那次,皇上想让宁安侯说服林正修,让他到太医院任职。他当时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期间还曾几次进宫,为熙儿诊治腿疾。谁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半个月后,林正修的马受惊,马车侧翻,他也当场身亡……哀家一直以为林正修的药方已经失传,却不想一直在端妃手中……”
机会终于来了,蕙兰毫不避讳地说道:“太后,依臣妾之见,林正修不可能将如此重要的方子传给端妃。这其中,定有内情。极有可能是端妃为得到叔父的珍藏秘方,蓄意谋害林正修……
以林氏父女的阴险恶毒,他们完全做得出来。而端妃,她得到药方,也绝非是为了治病救人,而是为了达成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她的亲笔信,太后也看过了,知道臣妾并非蓄意污蔑她!”
太后紧咬着牙关说道:“哀家如何不知,就拿此次事件来说,她不仅妄图让秋疫扩散,还想让哀家也染上秋疫。哀家年事已高,死不足惜,但是慈宁宫里,还住着三位皇子呢,大皇子的身子才刚恢复些,烁儿尚且不满周岁。若是这些孩子不幸染上,恐怕就……”
她舒了口气,脸上仍有后怕之色。紧接着,她再次看向蕙兰,温和地说:“还好你机敏,及时察觉了端妃的阴谋,回想起来真是后怕……哀家向来赏罚分明,此次,你算是立了大功,哀家记下了。待皇帝归来,定会让他好好赏赐你的!”
说罢,她的声音突然拔高:“至于端妃……陈同,你速去传哀家旨意,责令太医,无需再救端妃了,她……死有余辜。同时,全力缉拿宁安侯!
本来,哀家考虑到荣威将军在前线奋勇杀敌,如果此时处死他的父亲和妹妹,恐怕会令他心寒,故而一直犹豫不决……现在看来,林氏父女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陈同点点头,语气沉重地说:“微臣这些日子,也一直暗中派人搜寻宁安侯的下落,却迟迟没有消息……”
蕙兰沉思片刻,走到太后面前,缓缓跪下:“太后娘娘,臣妾有一计策,让太医救治端妃……然后,将她重伤垂危,尚有一息的消息,散布出去!”
她的话让宋氏和陈同皆是一惊,二人一同看向她,满脸疑惑。
太后却是眼中一亮,沉凝道:“引蛇出洞,暗中一举歼灭……如此,既无需大动干戈,亦不会人尽皆知,待荣威将军归来,只说是一场意外……”
蕙兰颔首,轻声补充道:“不仅如此,若太后此时搜捕宁安侯,将其收监候刑。待皇上回宫后,必左右为难。
下旨处死宁安侯,会令荣威将军这等功臣心生不满;饶宁安侯不死,以其所犯罪行,又难平众怒。
故在皇上凯旋之前,务必将宁安侯与端妃妥善处置。皇上归来后,可网开一面,将收监的林家老小,尽数无罪释放……
原本所有罪责,皆是端妃与宁安侯所为,与他人并无关联……如此一来,化杀为放,便可彻底笼络荣威将军,使其对皇上感恩戴德!”
太后目光深邃,凝视着蕙兰,许久,微微一笑:“兰贵妃之意,狠辣之事皆由哀家先行做下。待皇上归来,所留皆是善举,从而博得宽宏大量善待功臣之名?”
蕙兰心跳骤然加速,暗自观察太后神色,却看不出其喜怒,索性横下心来,正容道:“太后此言差矣,臣妾如此建议,实不想让皇上,亦不想让太后遭人非议。毕竟,宁安侯在皇上登基时,曾立下不世之功。
太后方才也言,待荣威将军归来,只说是一场意外……实则,不止荣威将军,世人所见,皆是端妃与宁安侯之恶贯满盈,而太后却念及林家之功和荣威将军之面,一再宽容。
是宁安侯不知悔改,畏罪潜逃后,又心生恶念,阴差阳错中丢了性命……故而,事了之后,无人会言太后心狠手辣!”
蕙兰边说边注视着太后的神情,见太后脸上的笑意愈发深沉,这才放下心来。
待她言罢,太后长出一口气,如释重负道:“兰贵妃考虑得甚是周全,哀家多日来的烦恼,总算可以放下了……那此事,就交由你亲自操办。
哀家这些日子也疲累了,往后后宫诸事,兰贵妃你就多费些心思吧。
明日一早,哀家便下旨,准你搬回醉心殿,重新执掌后宫事务!”
蕙兰上前一步,诚挚道:“谢太后,只是臣妾此时离开,便等于给宁安侯提了醒,他警觉之下,多半不会上钩……所以臣妾这些日子还须在离宫守着,直至……所有后顾之忧皆圆满解决!”
太后沉思片刻,握住蕙兰的手,放在掌心拍了拍,关切道:“如此也好,只是委屈你了,要在离宫多住些时日……至于此计的细节,你们再好好商议商议……而后吩咐陈同,尽快安排下去!”
说着,她看了一眼宋氏和陈同,笑道:“能从端妃手中套出这张珍贵的药方,若无旁人配合,仅凭兰贵妃你一己之力,定然是不行的。
故而,兰贵妃身边的智囊,皆是个中翘楚……哀家信得过你们,定能将此事办妥。
兰贵妃你自己亦要多加小心。说起此事,皇上远在西北战场,而后宫,亦如战场。这么多年,早该来一次彻底清理了。
你与皇上虽相距千里,却也算并肩作战。哀家等着,等着皇上击溃匈奴,平定西北;也等着兰贵妃铲除奸邪,稳定后宫。如此,哀家便可了无牵挂,安享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