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温秋实,瞠目结舌,满脸惊愕地看向蕙兰。
蕙兰定了定神。即便此刻,她紧张得呼吸几乎停滞,仍是淡淡一笑,露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
她用余光瞥见正襟危坐的慕容复,见他反倒一脸镇静,似乎对张贵人这番惊世骇俗之辞置若罔闻。
仿佛历经万年之久,只闻轰然一声巨响,慕容复抓起几案上的茶盏砸向地面,厉色呵斥道:“一派胡言!朕若非念及你乃二皇子生母,岂会容你至此。梅妃入宫已三年,其妹直至身死仍待字闺中,你莫非当朕眼盲耳聩亦或痴傻,连真假都无法分辨?
再者,梅妃之妹身患麻风,自焚而亡,梅妃已然悲痛万分,你们却还要借此大做文章,此后若再有人胡言乱语,朕绝不姑息!”
在圣上的盛怒之下,在场众人皆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张贵人和张顺亦被侍卫拖出。
少时,慕容复面色稍霁,不快道:“皇后何在?朕不是让她一同前来吗?为何还未到?”
路德海惶恐上前,战战兢兢道:“回圣上,奴才已去传旨。言若姑娘言,皇后冒雪前来探望梅妃娘娘,回宫后身体不适,服过药后便早早就寝了……”
慕容复冷哼一声:“病倒得如此凑巧,身为皇后,后宫混乱至此,她难辞其咎……罢了罢了,你们都退下吧,朕今晚留宿醉心殿。”
蕙兰一愣,却见温秋实上前道:“圣上,此乃微臣为梅妃娘娘所开治风寒之药,她脸上和手臂上的疹子,还需另配些药膏涂抹,微臣有几句话要交待她!”
慕容复微微一笑,不经意间看了蕙兰一眼,便起身走向暖阁:“朕有些困倦了,温太医仔细与梅妃交待……思冰思菱,你们先去为温太医所开治风寒之药煎煮,观梅妃之面色,应仍发热。”
须臾之间,偌大殿内,仅余蕙兰与温秋实二人。
蕙兰不禁战栗,心中强烈不安,“圣上似乎有意将我与温秋实单独留下……”
温秋实却面色平和,巨细靡遗道:“娘娘服下此几服药,应可退热。再以此药膏涂抹疹处,勿再接触那两床被子,便无大碍了!”
蕙兰点头,轻声道:“多谢温太医,难为你对本宫心存怨念,还来为本宫诊治!”
只见他清俊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抹浅薄的笑容,那笑容本应如蕙兰往昔所见般温暖,此刻却带着明显的忧伤。
他低声答道:“微臣乃医者,真正的医者,心怀慈悲,不会挟私报复!”
蕙兰几欲落泪,由衷道:“所以你是个好太医!”
温秋实未发一言,怔怔地愣了片刻,眉心泛起一层悲色,突然压低嗓音道:“微臣在想,兰儿……兰儿是否也如娘娘一般,根本未曾患麻风病……”
霎时,如惊雷在蕙兰头顶肆虐而过,瞬间她通体发麻。
这一刻,蕙兰几乎可以断定,温秋实定是听了张贵人的言语,开始怀疑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蕙兰凝视着温秋实的眼睛,竭力保持面容平静,缓缓道:“怎会如此?兰儿身处于邓府,在爹娘身旁,若不是麻风病,他们岂会拿自己的女儿开玩笑?”
温秋实却转过头去,不再看蕙兰,语气带着不悦地说:“娘娘难道未曾想过,万若兰儿与您相同,亦是有恶人欲加害于她呢?动手脚,谎称她身患麻风病,令邓伯父和邓伯母惊惧惶恐,将她送出府去,而后借机除掉她……
说来说去,娘娘当初若不阻拦微臣去探视就好了,此等阴谋,微臣定能一眼看穿!”
“温秋实,你,又来了!”听他喋喋不休地翻旧账,抓住同一个理由不放,蕙兰以手扶额,头痛欲裂。
“不过,观之现状,他似乎并未被张贵人的言辞所影响。此前相处时,我只知温秋实做事认真,性情单纯,却未察觉他竟有如此执拗愚钝的一面。居然会怀疑‘兰儿’和我一样,也是遭人陷害!”
思及此,蕙兰心中放松许多。
她轻叹气,竭力解释:“兰儿与本宫境况不同,本宫身处风云诡谲的后宫,又深得圣上宠幸,自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兰儿是嫡出的二小姐,尚未出嫁,且有父母护佑,谁会谋害她呢?”
温秋实沉默不语,眼中隐忍着痛苦。
蕙兰看得出,他始终未能释怀,急需一个人、一个理由,来宣泄他无法排解的苦闷和思念,转移他难以忘却的痛楚与不甘。
她继续斟酌字句道:“温太医,你对……妹妹的深情,本宫都看在眼里,也颇为感动。但兰儿已去,你切不可深陷其中,胡乱猜疑。如此,对你并无益处。本宫想……兰儿若在天有灵,也定然不愿见你无端揣测,终日痛苦!”
温秋实未发一言,仿若未闻,自顾自地打开随身药箱,又缓缓合上。
许久,他起身,轻声道:“娘娘保重,微臣告退!”
蕙兰怔怔地望着温秋实踉跄离去的背影,思量着是否再劝他几句,却见他走到正殿门口,又骤然停住。
他没有回头,背对蕙兰道:“娘娘无需为微臣忧心,兰儿虽已不在,但在微臣心中,她依旧存活着。此后余生,微臣都会怀着对她的思念,好好生活……至于微臣心中的疑惑,微臣也定当全力以赴追查真相!”
言罢,他推门而出,快步离去。
蕙兰心中一惊,欲追上去拦住他,却见思菱端着药盏,闪身进来。
她看了蕙兰一眼,柔声说:“娘娘,快把药喝了,歇息去吧……圣上,还等着您呢!”
蕙兰如梦方醒,即刻回归现实,“没错,我险些忘却,皇上在此!万不可轻率行事。”
她止住步伐,但脑海中萦绕着温秋实最后的那句话,心中顿时涌起强烈的不安与恐惧。
“寻找真相?他要如何寻找?他恐怕难以想象,真相是何等的龌龊与残酷!而且,以他那倔强固执、一条道走到黑的性子,我宁愿让他认定我已死,也不愿让他知晓我尚安好,却已委身于另一男子。”
蕙兰服下药后,心烦意乱地返回寝宫,慕容复已然躺在床榻上,他手枕着头,眼睛明亮地望着蕙兰,问道:“温太医走了?”
蕙兰有些心虚地点了点头。
见慕容复不停地偷瞄自己,她索性主动出击:“皇上为何留臣妾与温太医在正殿?您明知,他对臣妾心怀怨恨!”
慕容复微微一笑:“温太医的品性朕知晓,他不会对你不利。况且,你妹妹是他挚爱之人,你又与妹妹长得一般无二,他又怎会恨你?冤家宜解不宜结,朕的本意,是希望你们好好谈一谈,消除误会!”
慕容复的话,让蕙兰觉得别有深意,她站在床边,内心惶恐地思索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慕容复一把将蕙兰拉上床,用新换的锦被紧紧包住她:“好了,莫谈温太医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他迟早会想通的……倒是你,如此不懂得保重自己,竟患了风寒……内务府这些蠢货也是胆大包天,竟敢亏待你!”
蕙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皇上难道忘了,臣妾正被您禁足,他们向来是看您脸色行事!”
慕容复嘴角微扬,神色沉稳地说道:“故而才言其愚,竟无法参透,朕令你禁足乃是爱护你!”
蕙兰心中一沉,蓦然望向慕容复,却见他哈哈大笑,随口而言:“天寒,朕罚你禁足是想让你好生歇息调养,无需抛头露面请安问候,未料事与愿违……如此看来,不可再令你禁足了,免得令人产生误会……你呢?莫非也有所误解?蠢货,朕岂会忍心责罚你!”
蕙兰凝视着慕容复,暗道:“误会?那晚你声色俱厉,怒斥于我,谁能看出这是爱护?整整两个月的禁足,你不让我出门,也不踏入醉心殿半步,于后宫嫔妃而言,这岂是惩罚?”
霎时,疑惑与委屈涌上心头,蕙兰愈发猜不透这个男人心中所想,哪句为真,哪句为假。
“莫非,他察觉了什么?故意虚虚实实试探于我?……不应如此,如果他察觉我是假冒的,此时,我怎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
蕙兰突然忆起一事,便转移话题问道:“皇上今夜怎会在云水阁?还恰巧捉住纵火的张顺?”
慕容复轻描淡写地回答:“还能为何?忧心你的安全。你被送至云水阁后,朕心中总觉不安,便带着路德海,悄然前往云水阁,一直在楼下守候。”
蕙兰心中一暖,猝不及防间,皇上一把将她拥入怀中:“莫要胡思乱想了,春宵苦短,时光易逝!”
蕙兰娇羞地挣扎着:“皇上,臣妾有病在身!”
慕容复不为所动,依旧抱紧蕙兰,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已然有言在先,床笫之间莫要称朕为皇上……为何朕每次前来,你总有托词?
手被烫伤,月信来临,又感染风寒……每每朕与美人相拥,却只能如柳下惠般坐怀不乱……罢了罢了,朕不碰你,快快歇息吧!”
蕙兰的病很快便痊愈了,慕容复也下令解除了她的禁足。
数日未向皇后请安。寒风凛冽的清晨,蕙兰手笼手炉,口吐白气,踏着冻实的地面前往翊坤宫时,忽而觉得,如此天气,若不是奸人作祟,禁足于醉心殿倒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其实,她本可继续称病回避皇后,但她深知,自己既已入宫,又历经艰险度过了前三月。此后,若想于后宫站稳脚跟,不重蹈姐姐覆辙,就必须摆脱皇后的要挟与掌控。
这段时间,因禁足而免受皇后掌控。
故而,此次解禁后初次露面,她定然有话要说。
蕙兰打定主意,要借机套出真相,查明姐姐杀害三皇子一事的原委,再随机应变,见招拆招。
果不其然,请安后,众嫔妃鱼贯而出时,皇后留住蕙兰,和声说道:“梅妃留步,多日未见,本宫颇为想念,欲与你闲谈片刻,不知可否有空?”
蕙兰含笑应道:“臣妾深感荣幸!”
皇后旋即遣走正殿宫女,仅留二人。而后,领着蕙兰进入暖阁。
依旧是直截了当的作风,依旧是人前幕后两副模样。
二人坐定,她便横了蕙兰一眼,冷言冷语道:“本宫早有言在先,让你设法除掉张玉荣,你却优柔寡断,迟迟不肯动手。如今可好,她幡然醒悟,让你吃了大亏……若非皇上眷顾,你恐难有生机!”
蕙兰故作不知其真实意图,顺着她的话道:“是,臣妾万分感激皇上的救命之恩!”
皇后瞪了蕙兰一眼,轻哼一声:“如何?现在可想明白了?告诉你,张玉容虽已被贬为贵人,但她有二皇子作为依靠,迟早会卷土重来,恐怕到那时,她第一个要对付的,便是你!”
蕙兰神色冷淡:“待到那时再说吧,臣妾累了,不想再勾心斗角!”
此时,蕙兰已决定,要激怒皇后。使皇后在威胁她时,不自觉地露出昔日的恩怨。
皇后果然脸色一变,强压着怒气,一字一句道:“你没有与本宫讨价还价的资格,这是本宫给你的最后机会!”
蕙兰瑟缩一下,装出可怜模样:“娘娘,非臣妾不肯,实是臣妾无能为力。张玉荣虽被贬为贵人,却仍居于戒备森严的棠梨殿,臣妾如何能除她?只怕尚未近其身,臣妾自己便先败露了!”
皇后沉默地凝视着蕙兰,目光冷酷如冰。
片刻后,她缓缓开口,语气平静:“若你无法除掉张玉荣,本宫便再为你指一条路……”
她的声音,阴森恐怖,一字一句传入蕙兰耳中:“除掉二皇子,没了二皇子,张玉荣便不足为惧……况且,杀一个仅六岁的孩子,于你而言,亦是轻而易举!”
蕙兰故意装出惊恐万状的样子,站起身来连连后退几步,颤抖着说:“不,娘娘,求您饶了臣妾吧,臣妾再也不敢了……三皇子,三皇子之事,臣妾如今想来,疑是中了他人圈套……臣妾怎会杀害一个孩子,怎会……”
皇后亦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近蕙兰,双手扶在她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