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图澄望了一眼佛像,
又看了看石勒,
说道,
“佛家讲众生平等,
既然众生都一样,
那华族和胡羯也没有分别。”
石勒点了点头,
说道,
“大和尚说得好,
这次大和尚去冀、并各地,
建佛寺、修石窟,
有什么新鲜事情吗?”
佛图澄捻了捻佛珠,
说道,
“贫僧这次出行,
多蒙主公关照,
所到之处也都是黄土垫道、净水泼街,
各地的太守县令,
都把贫僧奉为上使,
一饮一食,
也好得太过分了。
这都是主公礼佛之心虔诚,
上有所行、下必效仿。
但主公若是能把用在贫僧身上的心,
分一些出来,
放在百姓身上,
那才是真的善行,
远比塑几个金身,
凿几个石窟,
更有功德。”
石勒听后也没急着反驳,
而是指着面前的佛像,
说道,
“大和尚,
你以为我让你去各地修佛寺,
只是为了这些泥塑佛陀嘛?
”
佛图澄笑了笑,说道,
“贫僧还请主公开示。”
石勒也笑了笑,
指了指佛图澄,
说道,
“你这个大和尚,
你不老实,
心里和明镜似的,
却装糊涂。
佛门也是门,
我立佛门,弘佛法,
都不是本心。
说白了,
我是想用佛门,
来对抗名门。”
佛图澄低头颂佛,
说道,
“主公,
佛,
听得到。”
石勒摆了摆手,
说道,
“大和尚,
你不用给我传法,
我这一生,
崎岖坎坷,
再也信不了什么,
我只是敬大和尚,
身在乱世,
还能保一颗善心。
对大和尚身后的佛,
敬而远之吧。”
佛图澄捻着佛珠,
说道,
“主公要是能行善事、施善政,
使百姓安居乐业,
那比烧香礼佛,
还无上功德。”
石勒摆了摆手,
说道,
“大和尚,
你只知道佛心,
不了解人心。
即便我做的再好,
也是夷狄有贤君,
不如诸夏的庸主。”
佛图澄听到这话,
眉头皱了一下,
问道,
“主公现在的谈吐学识,
已经在寻常儒生之上了,
怎么,
主公还装出一副不识大字的大老粗模样?”
石勒笑了笑,
说道,
“大和尚,
这,
就是人心。
跟着我起事的那些人,
都是些连自己名字都写不来的泥腿子。
不说这些了,
免得扰了大和尚的清修。
大和尚这次云游,
有没有带回来衣钵传人,
我好让大雅跟着一起熏一熏。”
佛图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说道,
“佛曰,
不可说。
佛子已经降世,
但缘分还未到,
二十年后,
他自然会从此门进来。
到时候,
贫僧自会将毕生所学,
传授于他。”
石勒噗嗤一乐,
说道,
“二十年?
这话不好听啊,
但大和尚现在都耄耋之年了,
还有二十年的活头嘛?”
佛图澄没有回话,
只是低头敲了敲木鱼。
石勒又继续追问,
“要我看,
你不如趁着现在身体还好,
把你这一身本领,
传给法佐,
或是其他有佛缘弟子,
哪怕是张良这种肯给佛寺花钱的施主哪?
也总好过,
这种二十年的等待吧?”
佛图澄敲了敲木鱼,
说道,
“佛,
看得到。
张良那样的施主,
虽是大度,
却不是佛门正途,
富贵,
不是贫僧所求。
请主公下诏令,
禁止张良这种借佛像之名,
行敛财之实,
利用百姓良善,
搜刮百姓钱财的事情,
不要让佛门走上了邪路。”
石勒摇了摇头,
说道,
“大和尚,
这些,
我就不能答应你了。
我不但不会处罚张良这些施主,
还要表彰他们,
非但如此,
我还要按照一品门第的标准,
给寺庙配给土地、山泽、僧户、僧客,
好让大和尚不受外物所困,
专研佛法。”
佛图澄捻了捻佛珠,
说道,
“是非因果,
今日因,明日果。
主公今日兴佛门之因,
也埋下了日后灭佛门之果。”
石勒摆了摆手,
说道,
“我这些年,
一有时间就会去读春秋看史记,
可看来看去,
我才发现,
就算我是从小启蒙,
专研四书五经,
讲起道理来,
也讲不赢一个世家名门的稚童。
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些经书,
本来就是这些世家名门注解的,
是什么意思,
完全都是他们说了算。
这公平嘛?
这是大和尚讲的众生平等嘛?
”
佛图澄默然,
石勒很直白的和他说,
他对佛法不感兴趣,
只是把它作为制衡世家名门的武器而已。
这和佛图澄的初心是相背离的——
他只是想让石勒石虎这些人,
多听一些佛法,
少造一些杀业。
现在看来,
石勒不但没听进去,
还准备把他的佛门打造成一把斩向儒道的利剑,
和这天下的名士争个高低胜负。
石勒这边借着休养生息的几个月,
开始布局胡华分治。
刘粲这边获得了久违的胜利,
在绝对优势之下,
刘粲把赵固一路赶回了洛阳,
而他也停到了洛阳以北的孟津口,
建立营帐,
准备最后的进攻。
被揍得爹妈都不认识的赵固,
刚刚逃回洛阳,
将身上的战甲撕下去,
牵动着伤口又崩裂开来,
疼得只想把眼前的医者踹死。
换得了一身宽松的衣服后,
有下属来报,
说李矩亲自登门了。
赵固大喜过望,
光着脚就跑出门去迎接,
“李太守,
危难见真侠义,
过去人人都捧着我,
现在恨不得人人都踩我一脚,
我给几百家坞主发了信,
就只有李太守一个,
愿意在这时候帮我,
快,
里面请。”
两人落座,
赵固趴在案前,
探着身子,
问道,
“李太守这次带了多少兵来?”
李矩看了看赵固,
反问道,
“刘粲这次带了多少兵来?”
赵固摇了摇头,
说道,
“旌旗连天,
一眼望不到边,
少说也有十万众。”
李矩继续说道,
“那赵将军觉得,
就凭洛阳这点兵力还能支撑多久?”
赵固一呲牙,
说道,
“攒一攒、凑一凑,
还有个万余人,
硬顶的话,
勉强能支撑一个月。”
李矩点了点头,
表示同意他的判断,
继续说道,
“那有没有可能渡河与刘粲决战?”
赵固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似的,
说道,
“李太守别开玩笑了,
这次刘聪是精锐尽出,
骑兵将军刘勋领两万骑,
贝丘王刘翼光领两万众据厘城,
征北将军领两万为前锋,
刘粲自己还领着四万做中军。
咱们三家就算是拧成一股绳,
也就是两三万人,
拿什么和他们决战?”
李矩继续问道,
“那要是加上刘曜哪?”
赵固想了片刻,
说道,
“刘曜?
他一直想当洛阳王,
刘聪给他撵到长安了,
他会帮我们?”
李矩点了点头,
说道,
“实不相瞒,
我这次就是从潼关回来,
也和刘曜借到了兵。”
赵固捋着胡须,在屋中来回踱步,
许久之后,
才重新坐下,
问道,
“条件,
条件哪?
刘曜这个家伙,
我最了解不过,
没有好处,
他不会这么大方。”
李矩也没有隐瞒,
说道,
“洛阳,
和你的命。”
赵固摆了摆手,
说道,
“李太守,
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这绝无可能。
洛阳和我的命,
我一个都不答应。”
李矩看了一眼有些亢奋的赵固,
继续说道,
“赵将军别急,
先坐下来,
听我说完。”
赵固走在李矩面前,
吐沫星子都溅到对方脸上,
说道,
“洛阳就是我的命,
你要我两条命,
我能不急嘛?”
李矩一把将赵固拉回座位上,
说道,
“这洛阳,
你守得住嘛?”
赵固拍了拍胸脯,
说道,
“只有将不怕死,士不畏战,
洛阳之地,
守一两个月没问题。”
李矩又问道,
“那一两月之后哪?”
赵固看了看李矩,
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
说道,
“只要我们能把刘粲的十万大军拖在洛阳,
那朝廷总不会不管吧?”
李矩盯着赵固的眼睛,
反问道,
“那要是朝廷就是不管哪?”
赵固眼睛瞪得更大了,
问道,
“咱们这么卖命,
还不是为了朝廷,
朝廷怎么会坐视不管?”
李矩手指轻弹几案,
问道,
“那么敢问赵将军,
你是遵了谁的令,
去奇袭平阳哪?”
赵固一下子倒坐回去,
说道,
“这……
这不是也是为了给朝廷报仇吗?”
李矩又问道,
“报仇?
报什么仇?
是卫将军华荟的被杀之仇?
还是报司徒荀组被逐之耻?”
赵固眼神游移,
说道,
“李太守,
你知道的,
那都是我逼不得已,
谁让他们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要是他们不走不死,
哪有我们的天地?
我这也是为了咱们大家嘛。”
李矩一拍几案站了起来,
指着赵固的鼻子说道,
“赵将军,
你还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啊?
就连和你一起攻打绛邑的郭默都躲起来不见你,
你还妄想着巴不得你今天就死的朝廷派兵来救你?”
赵固一下子就缩到座里,
仰起头说道,
“李太守,
这洛阳我可以退出来,
但我的命,
可不能给啊。”
李矩见赵固认清了眼下的形势,
不再做着火中取栗的美梦,
态度也缓和了下来,
说道,
“你在刘聪那边这么多年了,
对他们那边可以说是了解甚多,
现在能救你的,
只有你自己了。”
赵固一听这话,
眼睛重新有了神采,
说道,
“李太守只管说,
只要能活命,
我什么都能做。”
李矩点了点头,
问道,
“这次刘粲率刘勋、刘翼光、刘雅三路大军来袭,
你有没有办法,
能让刘雅来攻洛阳?”
赵固捋了捋胡须,
说道,
“刘雅一直是刘曜的亲信,
攻取洛阳这种功劳,
刘粲一般情况下是不会给刘雅的,
当然,
他现在也不会自己来冒险,
他自己一定会固守孟津口的大营,
将三路大军品字形展开,
一路在左,一路在右,
还有一路向前直扑洛阳。”
赵固边说,
边拿着几个酒杯摆了起来,
“刘曜的教训还在眼前,
刘粲不可能派贝丘王,
所以,
就会在刘勋和刘雅之间二选一,
我觉得,
刘粲会倾向于刘勋。”
李矩点了点头,
赵固和自己的看法一样,
又问道,
“那怎么样才能让刘粲不选刘勋哪?”
赵固敲了敲脑袋,
说道,
“哎,到了这个时候了,
我也就不藏着了,
实不相瞒,
我从绛邑败退的时候,
把五千多人留给了耿稚,
让他在河东郡藏匿了起来,
等待着再次渡河时,
有个接应。
现在就让耿稚从刘粲背后开花,
刘勋一定会请缨出战的。”
李矩眼睛一亮,
问道,
“你有如此信心?”
赵固笑了笑,
说道,
“耿稚这家伙长得好,
拐带走了刘勋的妻女,
还盗走了骑兵将军麾下的三万牧马,
要是知道耿稚的下落,
那就谁也拦不住刘勋了,
只是,
这样一来,
未免对不住耿稚了。”
李矩又问道,
“那这么说,
你是打算牺牲自己了?
要用自己当诱饵,
把刘勋引开?”
赵固摆了摆手,
说道,
“哎,
我就是说一说,
我这就写信给耿稚,
告诉他,
我们准备反攻了,
让他去截断刘粲的粮道,
再派人把这些消息送给刘勋。”
李矩摆了摆手,
说道,
“后面这个不用,
我亲自去一趟厘城,
稳住贝丘王,
也顺便刺探一下敌情。”
赵固有些担心,
问道,
“刘家这些人十个有九个是变态,
剩下一下是恶心加变态,
你这样一个人去厘城,
合适嘛?”
李矩摇了摇头,
说道,
“现在这不是没有办法了嘛?
要以小博大,
可不就得赌命嘛,
你要是嫌我去危险,
你去也行,
反正你和他们也挺熟。”
赵固急忙摇起了花手,
说道,
“别,可别,
我斩了汉国派到洛阳的长史周振,
我要一去,
可就真死了。”
李矩笑了笑,
说道,
“既然赵将军也知道自己的处境,
还是要多想一想退路。”
赵固点了点头,
说道,
“退路?
早想好了,
要是洛阳实在守不住,
我就效仿几年前的你,
往这阳城山里一钻,
躲他个十年八年的。”
李矩又笑了笑,
说道,
“那就祝赵将军,
能保住小命,
我这就去厘城赌命了。”
李矩从洛阳城中出来,
没敢耽搁立刻就去了厘城。
贝丘王刘翼光一听是李矩来访,
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还是让人请了进来。
刚刚入座,
贝丘王就问道,
“李太守,
你这是打算向汉国投诚了?”
李矩摇了摇头,
说道,
“在下前来,
是给贝丘王指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