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顶大帐篷里,二十个选拔出来的死士盘膝坐在蔺草编成的席子上。身前的地上摆着热腾腾的牛肉,大碗中,热酒也同样在冒着白气。
炉火熊熊燃烧,大帐中热得人身上直流汗。
这次偷袭钟相伪皇宫关系着整场战役的胜负,因此,这二十人都是骑兵军的骨干军官,他们以前在河北和东京可是个女真人、契丹还有刘光世的主力见过血的。
此刻,所有人都热得脱掉衣裳,露出光敞敞的满是刀疤的胸膛,兴高采烈地喝就吃肉。一时间,帐中飘荡着雄性的剽悍之气。
陈兰若做为一个女子,却并不觉得有丝毫的不自在。她只穿了一件薄衫,灯光在勾勒出妙曼的线条。
她端起一碗酒:“还有半个时辰就该咱们上山,老规矩,每阵我陈兰若都会冲锋在前。等下,我第一个上,卫回跟在后面。毕竟只有一根绳索,一次只能上去五人,大家分好批次。此战咱们人实在太少,山上可有一万多贼军,千万小心。”
说罢,就一口将酒饮尽,手臂上的花绣在灯光中仿佛要活过来。
一个将领笑道:“陈将军休要担心,一万多人算什么,咱们是骑兵,朝人多的地方冲本就是俺们应该干的事儿。骑兵,天生就是要被敌人包围的。被围住了,杀出去,再者返回来,继续冲锋就是了。再说了,这次可是有一缗钱的犒赏,得了钱,又可以大醉几日,自来湖南之后,将军又不肯去抢劫百姓,我等可是穷怕了!”
有人喝道:“直娘贼,我等好歹也是西军出身,抢劫百姓,屠戮良善,可丢不起那个人。”
“就是,就是,如果像李天王那么干,我等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宗泽宗爷爷练出来的兵。”
“说得好。”又有一个军官叹息:“我等西军老人以前在军中何等的威风,何等的痛快。就拿我来说吧,当初在刘延庆刘太尉麾下效力,虽然说败得叫人丧气,可吃穿用度却是优厚,自有朝廷供养。可自从投到李天王这里,都要靠自己去抢。老子当兵吃粮,原本赚的就是卖命钱。杀人放火,原本也没什么。可就算要杀要抢,也得冲着敌人去。大家生死较量,输了你只能人命。可冲百姓下手,俺却不忍心,我们是官军啊,可不是贼人。摩尼妖人祸害湖南,手段毒辣,这次总算可以和他们较量一场,就算是死了也值得。不然,成天跟李天王躲在城里,时不时出去抢上一把,老子都快憋死了。”
卫回一笑:“一缗钱的犒赏你们就高兴成这样,真是个没见识的。”
“卫回你说什么?”
卫回道:“我就是从山上来的,钟相贼子有钱的很,他屋中堆满了金银珠宝,就连吃饭用的也是金饭碗。咱们若是立下这场大功劳,军使的犒赏还能轻了去?以陈将军在军使那里的情分,应该会有厚赏。”
陈兰若点点头:“杀了钟相,拿下连云寨,我答应你等,只要你们拿得动,山上的金银自取之。”
众人兴奋得眼睛都红了:“多谢陈将军。”
轰隆的脚步声传来,岳云大步进帐:“时辰到了,出发!”他身上穿着一件索子甲,腰上挂着一把骨朵,背上还被着一张蒙古弓,显得威风凛凛。
陈兰若朝众人点了点头,将已经喝干的酒碗扔在地上,目光中有说不出的坚定。
已是深秋,南方虽然不像北方那里草木凋零,树木都还绿着,但虫子早已经被冻死。站在山崖下,没有虫鸣,静得甚至能听到耳朵里血液流动的声音。
卯时到了,天黑得可怕,雾气升腾而起,笼罩着整个旷野。
从山崖底下看上去,竟然看不到尽头。仿佛,这崖壁已经延伸到天上去,无论你怎么爬都爬不到尽头。
这次偷袭,总共出动了二十一人。其中,除了卫回之外,陈兰若的骑兵军有十八个将领,背嵬军除岳云外,还带了两个身材不那么高大的军官。
为了方便攀岩,所有人身上都只贴身穿了一件用铁环串起来的梭子甲,也没有带长兵器,所有人都只一把斧子或者铁鞭、铁锤之类的短兵。
在一片寂静中,远方依旧有喊杀声隐约传来。
岳云冷冷道:“这些狗子的还有力气叫喊,我要让他们永远闭上嘴巴,卫回,可以开始了。”
“是,将军。”
卫回应了一声,将手指放在口中长啸一声。
不片刻,上头就有一根长长的绳索丢下来,然后有节奏地三长两短抖了一气。
“牛伯远将军好大力气,这么长的绳索都抖得动。”卫回一脸的激动:“牛将军果然在,可以上去了。”
“我来!”岳云率先抓住了绳索。
陈兰若:“岳将军且慢。”
岳云斜了她一眼:“怎么,想跟小爷抢?”
陈兰若也不生气,淡淡道:“不跟你抢,不过,在上绳之前先用布巾塞住嘴再说,免得摔下来惊动上面的妖贼。”
说着话,不但是她,就连其他人也同时从袖子中抽出一条布巾塞进自己嘴里。
岳云这才明白陈兰若等人之所以这么做,就是防止等下有人从上面落下来,发出惨叫。
他怒道:“咱们背嵬军都是临死都不哼一声的铁骨男儿,用得着这样吗?”说罢,他猛地抓住绳索,双脚蹬着岩石飞快地朝上爬去。
接着,又有四个人跟了上去,开始这凶险异常的征途。
只见,那五人如同猴子一般手脚并用向上攀登,很快就消失在浓雾中。
不断有细小的沙石落下,打在众人的铁盔上,沙沙着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因为雾实在太大,也看不清楚上面的情形。等了半天,卫回道:“陈将军,应祥将军他们应该已经上去和牛伯远将军汇合了,咱们再上去四个人。”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有轰隆的风声从天而降,逼得人无法呼吸。
卫回下意识地抬起头,顿时被吓得魂不附体。
只见一条人影张开竭力挣扎的四肢从上面如同石头一般落下,当头砸来。
“小心!”陈兰若猛地将卫回拉看。
那条人影落在地上。
响亮的骨折声传来,白的红的液体爆开,将身周的浓雾染成了红色。
接着,黄色的灰尘腾起,弥漫在空中。
是的,一个人落了下来。
落下的这人正是骑兵军中一个姓林的指挥使,陕西秦凤路的老兵。他的身子已经陷进崖底的泥里,脑袋已经裂开,四肢以诡异的肢势扭曲到身后。
下面几个骑兵军军官都扑到他面前,泪如泉涌。
“不许哭。”陈兰若红着眼睛:“林将军从上面落下来,从头到尾都没有叫上一声,他是条汉子,咱们不能哭,不能惊动上面的摩尼妖贼,让林兄弟的牺牲毫无价值。所有人把嘴塞上,再上去五个人。”
快到卯时了,远处的喊杀声更响亮,显然王慎的主力已经发起了总攻。
陈兰若就这么坚定地站在崖下,将一个接一个手下送上绳索,直到最后一个,她才伸出长臂,脚在岩石上一蹬,轻若柳絮般朝上爬去。
以她的气力本以为爬这座几十丈的山崖不成问题,刚开始的时候确实如此。但走到一半,凛冽的山风吹来,瞬间就将身体吹透了,感觉手臂渐渐地失去了知觉。同时,身上的汗水如浆而出,累得她张大嘴巴不出喘息。
终于,她抓到了最顶上的一快石头,正要将自己的身体拉上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手下的石头一松,朝下滚落。
陈兰若不只哪里来的力气,身体猛地一腾,如同一只大鸟跃了上去。扑通一声,仰天躺在地上。
耳边传来轰隆的声响,那快石头这才落到山谷中。
可算是上来了,直娘的,好生艰难,贼汉子,俺今天就替你将这连云寨给夺下来,送到你的手里。
在她周围横七竖八躺着坐做二十多条人影,是先前上来的同伴,他们也同样在大口大口地喘息。
一个高大的胖子将一壶水递过来:“陈将军,那边就是钟相的伪皇庭。”
这人正是牛皋,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远处是灿烂的火光众星捧月地围绕着一片房屋。到处都是流动的哨兵,兵器和铠甲的闪光若隐若现。
陈兰若将口中的布团掏出来,喝了一口水,将水壶对着自己的脑袋淋了下去。
然后跳将起来,喝问:“诸君可养好力气了,咱们走!”
“没问题。”
“已经准备好了!”
岳云从怀里掏出一面大旗,挂在山崖上的一棵大树上。
凛冽的山风中,红旗展开,一头黑色大鹰高高翱翔。
他拔出挂在腰上的骨朵,朝陈兰若竖起拇指:“陈将军,果然是巾帼豪杰,俺佩服你。今日死战,活下来的都是袍泽弟兄,杀头的交情,但不包括你。俺家阿姐才是夫人,你不是,有俺岳云在,你永远别想。”
陈兰若咯咯一笑:“陈兰若是两河人,自然国破家亡,日思夜想的不过是上阵杀敌,复我河山。嫁人,做王慎的夫人,被关在府中做笼中的金丝鸟又有什么意思?要做就得做了飞翔在天上的大鹰,那样的日子才叫痛快!我会一辈子陪着军中的袍泽弟兄。”
岳云面容一整,微一拱手:“那就比比,看谁杀的敌人多。”
陈兰若点点头,对手下喝道:“走,为林大哥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