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苏州胥门外。
一行三艘船停在护城河边的埠头,船头都挂着象征吴越王室的四爪龙旗和织造局奉诏办差的字样,首尾两艘船都是兵船,看起来能装四五十人,中间是货船,力巴们挑着担将一箱箱的苏锦从货栈里装进货船,负责押送的士卒们则悠悠地在边上看着——这里是闹市,也不虞有匪盗。忙活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将两百箱苏锦装好船。
这一段护城河是大运河的一段,绕过了苏州城,大运河便一路往南,直抵杭州。船沿着胥门外的护城河往南走,不料刚到盘门,有一艘装着几千斤砖瓦的大滩船撞上了一艘装着米的运粮船,大滩船船重不灵活,生生将船给撞了个大窟窿,不消半刻,整个船就倾倒在了护城河里。
运粮船的船老大呼天抢地,一整船的新米都沉到水里了,他跳到大滩船上,拉着对方船老大要见官。这不闹不要紧,一闹大家伙都来看热闹,路过的船只有热心的也停船来劝架。有心思活泛的地痞跳进水里,潜进水底将米袋捞起来,回家晒一晒还能吃,捞起后一脸兴奋,一溜烟的跑了,船夫们拿船桨去打他,也没打到。顿时开了个坏头,一时之间竟有不少人下水捞米,也有好心的捞上来了还给船老大,大多人浑水摸鱼捞完放自己船舱里就划船跑了个没影。
一时之间,整个盘门外的护城河里如同开了锅一样。
兵船上,领头的老船夫请示都头:“军爷,前面河堵了,不如绕道吧?”
都头本是步军,自然不晓得水路的关节,不以为然道:“不要紧,你尽管把锣敲起来,你看哪个不长眼的敢不让道。”
老船夫将锣敲破了,也没前进半步。老船夫哭丧着脸道:“那么好哉,要误了时辰了。”
都头不以为然道:“前面走不通,我们回头,绕着走。”
老船夫苦笑道:“现在后头肯定也堵死了。”
这里正是大运河最繁忙的一段,从这里北可入长江,南可抵杭州,是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都头往后一张望,果见后面已是黑压压的一片船只了——眼见着是没法回头的了。
都头见状,只好苦笑着安慰自己道:“也罢也罢,大不了走会夜船嘛。”又安慰船夫道:“你放心,我一定替你分说,不扣你们工钱。”老船夫千恩万谢地去了。
从苏州到杭州,三百里水路,快船不过五六个时辰就到,货船要是不耽搁,天擦黑时候也能到杭州,只是眼下,看来是到不了了。到杭州城下太晚,便叫不到力巴了,还得辛苦士卒们再看守一夜。
终于,有水军的士卒过来维持秩序,将倾覆的船拖到一边,驱赶走围观的船只,导引这几艘官船驶离了这片水域。
到了酉时,船行至吴江八尺,天已擦黑,岸边已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亮起,倒映在水中,波光粼粼,光彩闪耀。
老船夫又来请示:“军爷,前面有市集,趁还没收摊,不如让将士们下船去吃点,夜晚还得有人守夜,不吃饱了可难过。”
都头回绝了,道是有命在身,不能擅离职守。
老船夫便说不如由他下船去买些上来。
都头一想有理,便给了些铜钱让船夫停船去买吃的,上百人的吃食,一个人拿不下,船夫便叫上了个年轻的小伙子,找了两副扁担和箩筐,下船去市集。
过了一会,老船夫挑着箩筐回来了。
都头见只他一人,奇道:“奈何只你一人?”
老船夫笑道:“市集上只有卖饼的还开着了,店家紧赶慢赶,也只得了一百个羊肉饼,便让我一个人先挑回来,免得一会冷了便不香了。还有一百个便让阿二(指那个小伙子)再挑回来。”
都头嘿了一声,自嘲道:“我们也算个大主顾了。”
老船夫笑道:“掌柜还送了两缸羊肉汤,我也先担了一缸回来。”
都头掀开盖在缸上的布,欢呼一声笑道:“有饼无汤,吃着不适意,有汤就太好了。”便招呼人上来分食。
过了一会,那个叫阿二的小伙也挑着担子回来了,挑回来剩余的一百个羊肉饼和一缸羊肉汤。
这时代,还只吃两餐,吃上一顿羊肉饼当夜宵,也是不常有的美食。士卒们很开心,一人两张饼、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今晚便是辛苦一夜,也是值了。
都头对船夫们道:“你们也来舀几碗羊肉汤喝喝。”
老船夫摆手道:“哪敢吃军爷们的吃食,我们船上人吃食都在船上带着呢,用不着用不着。”
两百个饼被士卒们吃了个精光,羊肉汤喝了个底朝天,老船夫便让阿二挑着担把两个缸给送还店家。
临走特意交代,一定要把缸交还给掌柜。
都头嘲笑他:“两个瓦缸能值得几个钱?乡下人就是小家子气。”
老船夫乐呵呵地也不反驳。
吃饱喝足,船队正遇上路,忽有一只小船靠了上来,一个文士打扮模样、娘里娘气的人被带上来向都头禀报道:“将军见谅则个,我等是走南闯北的戏船班子,今日走运河去秀州唱戏,夜晚行舟,怕不安全,可否跟着将军的官船?”
都头哼了一声道:“离我们船50步远,不许靠近,否则……”那人千恩万谢的去了。
船队继续上路,晚上风大船少,航速反倒要比白天快一些。都头心中大定,心说说不定还能早到杭州,不至于看守一夜,心中暗自欢喜。
突然有个亲兵来报,说是有几名士卒嚷嚷着肚子疼,要便溺,怕是吃坏了肚子。
都头不疑有他,一路上士卒们渴了都是直接舀河水喝,有几个人吃坏了肚子,倒也不是什么怪事。士卒有随身带的止泻散,让船家弄点水煮,喝下便能好。
但很快,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拉肚子。就连都头也不例外。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下身感觉控制不住,有喷薄而出的感觉。都头暗道不妙,忙去解手。此时船上已是一片哀嚎、臭气熏天,满是便溺之味。
都头拉完提起裤子,便找到老船夫骂道:“你这腌臜货,买的什么吃食?定是你贪了银钱,让店家做些死羊肉、死狗肉进去糊弄咱们。”
老船夫忙跪地求饶,连道不敢。
都头虽然怒极,但此事还未坐实,无凭无据也不能将人给随意打杀了,便将其一脚踹倒在地。老船夫磕掉了几个门牙,捂着嘴出了船舱。过了不一会有士卒来报,那老头和叫阿二的小子都跳河跑了。
都头一拍大腿道,怎么没拦住他们俩,士卒委屈道:“我们也跳进河里追,哪知道,哪知道他们游得比鱼还快,一眨眼就不见了,哪里追得上。”船夫们自小都在船上过活,游泳可能比走路还先学会,一个猛子扎下去,十几丈外才出来,钻进水草丛中便别想能找着了。
都头还没来得及再说话,肚子又开始痛了,只好捂着肚子又去方便。有的士卒等不及直接拉在了甲板上,搞得整个船臭气熏天。一直过了一个时辰,肚子里实在没有东西可以拉了,这才渐渐消停下来。
都头忙命人去统计,只有几个没喝羊汤的没有拉肚子,看来应该是那羊汤有问题,怕是被人在羊汤里下了药,都头这才知道大事不妙,忙命人加强戒备。
这时后面跟着的那条戏船突然加速冲了上来,船头上站着一人,这是刚刚那个看着有些娘娘腔的文士。他一手持弓,一手搭箭。将一枚火箭射了过来,正中货船上的顶棚。由于多年未有水战,货船不注重防火,顶棚用竹蔑和稻草编织,极易燃烧,呼的一下就成了大火。后面兵船上士卒们见状只好让船靠上去,跳过去救火,一时之间乱成一团。
这时,两旁的河岸上响起了铛铛铛的锣响,也不知道从哪个水草里钻出了无数小舟,舟上一人操舟,其余人张弓搭箭,纷纷朝兵船上射来。
都头心说大事不妙,我命休矣,命士卒拼死抵抗,奈何平日能挽长弓的他,今日拉了一通肚子,连弦都没法拉开。这伙盗匪极其凶悍,放完一通箭后,便嘴里衔着着尖刀跳入河中几个水花翻腾人便跳上船来,与士卒们战在一处。
士卒们结阵而守,有了防备,强盗们发起火攻,也被士卒们扑灭。虽然杀的难分难解,但一时半会儿,也不至于败了。
都头往后面看去,发现后面运载苏锦的船只已经冒出浓烟,那艘船上士卒不多,怕是抵挡不住。这1000匹苏锦是大王点名要送去杭州入内库的,1000匹普通苏锦价值1万贯,能够送进宫里的必定是万里挑一,卖到5万贯也不足为奇。钱弘佐指望着织造局能给自己来个开门红,这批苏锦他打算是卖了换军备的。
都头自忖要是这批苏锦丢了,这个脑袋保不保得住还两说。
都头心中暗暗着急,一边大声呼喝,一边亲自上阵,带头反冲击强盗们。
强盗个人勇武固然厉害,但遇到结阵而守的正规军。适应了开始的突然袭击之后,士卒们逐渐稳住了阵脚,依靠装备与阵型的优势渐渐有将强盗们赶进水里的趋势。
那娘娘腔见状,一声呼哨,强盗们听了连忙且战且退,纷纷跳进水中遁走。都头暗道侥幸,忙回头去看后面那艘货船。此时货船已被烧了个精光,强盗们正把一箱箱的苏锦搬到自己的小船上,就如同蚂蚁搬家一般,倏忽之间一船苏锦抢了个精光。
都头直拍大腿,好家伙,这群天杀的,可要害得我满门抄斩。强盗们划着小船,飞也似地朝运河两旁的小河港里划去,作鸟兽散。此地湖泊沼泽遍布、河流纵横,直通太湖,又是晚上,好比一把白芝麻撒到泥土里,再要找出来就难如登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