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驱散了雾霾,空中漂浮着未化尽的烟雾和湿冷的潮气,晏南修猛吸了几口冷气,冷气如细细密密密的松针一般呛入肺中,才忍住了情绪的奔涌。
他带着发红的眼眶,扫了一眼巷子里,掉光了叶子的杨树直得一目了然,就像云裳的状态。
再怎么假装都看得到伤疤,看来她已经查到很多了,难怪会这么反常,难怪这么不快乐!
云裳若有若无的恨意,冷漠,愤怒都在折磨着他,剥其肤,啖其肉,嗜其血。
晏南修感觉就快要坚持不住了,冒出来过短暂的良知,在这几年的明争暗斗中早已泯灭。死去的人那么多,除了乔先生为之震颤了一下,其它人如若有用活着方好,死了也罢,激不起任何的波动。
看到医书的时候,他差点就装不下去了。这种忍耐慢慢酝酿成一种极度敏感危险的东西,在血液里发酵成某种箭在弦上的狂风暴雨。
总有一天会倾泻而出。
行至巷口时,巷口里头的活色生香,被闹街上的人仰马翻淹没,说书声、卖艺声、叫卖声、高谈阔论显得甚是浮躁。
“王爷。”莫凡叫了几声,晏南修才收回视线,慢悠悠的嗯了一声。
他在人群中看到了浦笛,清清冷冷地蹲在一窝带毛的动物前面前。
还没来得急细看,莫凡把宫服放进了马车,再抬帘把正在发愣的晏南修一扶,送入马轿,“王爷昨晚没睡吧,你换好衣服在马车里眯一会,西街人多马也跑不快,入了宫我叫你。”
莫凡想王爷这个样子明显是犯困了,困得眼睛都发红。
晏南修换好衣服靠在马上的软垫上,想起昨日夜里。
昨夜他和香玉见了一面,得知吕铭昭在没去东沙之前,在吕将军府上,是名不见经传的边缘人物,跟着一帮纨绔海吃胡喝。
他和晏萧行的关系也是去东沙才熟络的,如果没去东沙可能之辈子,在军营做个武校就到头了。
吕将军为何会让这么一个儿子去东沙,除非料定东沙会出大事,这个儿子是一个弃子,除了这个根本没法说通。
东沙最大的事,除了自己还会有谁,回京前的那两次遇刺,很显然是最后一博。
在东沙,他的人也查过,那两次偷袭不是一伙人,除了皇后的人还有一拨人是谁?
香玉还和他说百官宴卢知州携女带婿入了京,想把秦恒宇介绍给京官,事情一件一件的,每一件都弄得他头疼。
晏南修自我欺骗的想,裳儿对他的态度,难道是因为秦恒宇,她那种人倒是有可能的,想到这,他又不自觉的笑了。
人就是这样,对自己喜欢的人,总喜欢过度美化,或者视而不见不敢深挖。
“我睡了多久。”
晏南修这一觉睡得极沉,被莫凡摇醒才发现到了御马司。
“半个时辰吧,路上马跑得慢。”
其实马根本没跑,除了进宫门的那一马鞭拿出来了点气势,一路上都是横在路中间,后面再多的马车,看到是宁王的马车,不敢超更不敢催。
马屁股一颠一颠的,都跟小鸡啄米似的跟在后头,看上去很是滑稽,引来了很多人围观。
晏南修下轿,小太监跪了一地,他也早已习惯了这种场面,眼皮随便一抬和莫凡走出御马司,朝东宫方向去。“你去宫东休息会,我先去见父皇。”
莫凡惊了一记,“王爷,不可,我们早已出宫,这不合规矩。”
“有何不可。”晏南修打断了他的话,“不管我出宫多久,东宫不是也没易主吗?不是叫你去睡觉,叫你去沐浴,昨晚处理尸体的味道还在身上,李长风鼻子比狗都灵,别节外生枝。”
莫凡惊了一记,王爷怎么知道自己把那矮子弄死了。
“王爷,我…”
他低着头,像个认错的孩子,那矮子他也不是成心想杀,昨晚他回府叫人送衣服过来,那矮子应该命里劫数到了,伤得那么重,大半夜的不去找大夫,蹲在大马路上不知道在干什么,他打着马跑得也快,一个不注意被马踢了一脚,又踏了上去,当场就变成了一坨肉泥,这能赖他吗?
“杀了就杀了,免除祸患也好。”
莫凡见他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也不多想了,他抬了抬窄袖一闻,有味儿吗?他不确定的皱了下眉就去了东宫。
每次看这白砖红墙,晏南修都会记得第一次进宫的心情,似乎是一种暗无天地的撕裂感。
如今再想感受当日的那份心情,却已无迹可寻。这里面的一砖一木渐渐的充满了魔力,有一只浑然天成的手无时不刻都在招摇,发出闪亮的光芒。
走至紫瑄宫外,远远就传出来了吵闹声。
晏南修放缓了步子。
柯锦屏:“你又要去哪。”
晏闲双:“见父皇。”
柯锦屏:“晚上回来吗?”
晏闲双沉默了一会,声音缓缓响起,“再看。”
哐哐几声花瓶落地的声音夹带着抽泣,“你又要去哪,梨园吗?你喜欢她又如何,锁着她又如何 ,她连孩子都不愿意给你生,你醒醒吧四年了,石头都捂热了。”
“你要是再这么胡搅蛮缠下去,我保证以后你连我人影都见不着。”
吱呀一声晏闲双了一身绿色小袖宫服顶着一脸绿,从紫瑄宫的大门走了出来。
他看到晏南修略微惊讶的脸,讽刺道:“没想到二哥有趴门头的习惯。”
晏南修摸了摸鼻头,“……路过”
两位皇子并排走着,气压有些低,宫女太监们都自动躺避三尺。
“听说二哥前一月在路上强抢了别人的准媳妇。”晏闲双啧了两声又道:“二哥口味不一般。”
“彼此彼此。”
“二哥知道了也不防和你直说,你猜那人是谁?是子书薇。”晏闲双的声音虽平缓,眼光却近乎残忍,直到晏南修脸色暗了下来,才解气似的问:“二哥不会忘记吧。”
晏南修不再作答,给了他一个不屑一顾的表情。
晏闲双嗔笑两声:“二哥知道自己很虚伪吗?总喜欢用满不在乎,来掩饰你的目中无人和狂妄自大,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却总在克制,忍得很辛苦吧,非要暗戳戳做点事,也要用借口给自己找一个合理的理由。其实不择手段很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生在帝王家这很正常。我能长到今天,是因为一出生就在臭肉烂泥里打滚,不管干何事我都享受这个过程。而你拥有最好的庇护,却总是鄙视这身血肉,看你你备受煎熬的样子真的挺好玩的。”
晏南修愣在原地不动,说的是他吗?
为何这般粗鄙直白,他没有一点不痛快,反而有种被揭下画皮可见天日的舒畅。
晏南双见他不语,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语:“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怀娄城云家云小姐,挺有意思的,哈哈,我们时间多着呢?有得玩。”
在晏闲双将离开的一瞬间,晏南修拉住了他衣袖,恫吓似的问:“你想做什么,”
晏闲双眉眼一抛,“我想做什么早就做了,二哥对我实在不算上心,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晏南修看着他的后脑,破天荒的正视了他一回,似乎明白了寒云为什么会和他来往。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御书房,里面除了瑞德帝还有两个熟面孔。
瑞德帝今天穿一身绣着华虫的赤色曲裾深衣,一看就不言而喻,华虫代表文采。
今日难道要吟诗作对?
相互行礼过后,晏闲双歪着头有些疑惑,他们父子仨还没好到可以轻松作诗作词的地步吧。
“这位是向侍郞,朕看过他写的文章,学问颇高。”
八目相交,这是什么葫芦卖的什么颜色药水?
晏南修和晏闲双刚在心里犯嘀咕,瑞德帝就喜笑颜开道:“皇孙乃国之栋梁,以后向先生便在文馨殿教他们学问。”
疯了,两人暗骂瑞德帝到了心意相通的地步。
晏闲双装都懒得装了,“父皇恒儿才六个月,是否为时过早。”
晏南修:“明儿也太小。”
“让渊儿先上,三岁小寿辰过了也该请先生了,向侍郎素有红梅公子的美誉,很早就听说过他年年入京在贡士面前大放异彩,诗赋冠绝京都,朕也见过向侍郞几回,对朝钢也很有博论。”
“父皇作主吧,承向先生不弃。”
这事晏南修算是应下了,本来人是他推荐的,应该给这个面子。
几口青梅茶和家国御事一通乱炖后,晏南修和晏闲双都枯燥无味的听得七荤八素,不禁怀疑起父皇是不是脑子坏了。
他们几个人,真没和谐到可以拉家长里短的地步。
两位皇子对他爱是真爱不起来,都各有各的恨,没有盼着他早点嗝屁仙逝,已是父子之间最大的恩情。
午饭是破天荒的一家团聚。
皇上和皇后一脸慈蔼,看着王子王孙们舒颜展笑。
宁王一家四口和三皇子一家三口这边却面面相觑。心里万马奔腾,只能装作一副父慈子孝家庭恩满的样子,逗起姑姑们手中的小粉团子来。
怀渊很是好动,坐不到一会就扯着皇爷爷身上的玉佩甩来甩去,瑞德帝享受着儿孙满堂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也就让他玩得不亦乐乎。
皇后看怀渊伶牙俐齿的,问他会说多少词了。
怀渊正是好表现的年纪,语言天赋又极好。他双手一背摇头晃脑的背起了人之初,性本善……一副小大人模样,把大家都逗乐了。
一桌人和谐平定的吃到后半程,皇后开口道:“双儿比修儿小都纳了侧妃,宁王妃要把心放宽,多子多孙大赤才能生生不息。”
晏南修一听,多子?父皇再无所出,难道已经老到不近女色了吗?
想归想,话是不能说的,他甚至轻轻点了下头,表示听了进去。
许黛娥看了晏南修一眼,轻轻笑道:“母后很快了,正在择日子。”
皇后笑脸吟吟的问,“哪家大臣的女儿。”
“平民女子,王爷看着欢喜我就帮他记下了。”
“喜欢就好,反正是侧妃,能帮修儿生下一儿半女便是有用之人。”
皇后一语三关,既抬高了两位王妃的地位,又说给了晏闲双听。梨园养的那女子她实在不喜欢,无所出就更不喜欢了。
只是皇上的脸黑得像个关公,连眉毛都竖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