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在街角等了很久,终于看到了人影。
“小姐,等急了吧,安阳王孙在,我一直走不开。”
洛甜一边解释一边看了几眼街角,尽管掩饰得很好,这几日见面她无意中露出的细微紧张感,还是暴露了内心的不安。
云裳看向洛甜,她两鬓发丝贴着脸颊,细细的汗珠顺着额前往两边淌,眸子闪过难以察觉的审视。
随后,她浅浅一笑:“放心好了,就算被发现也没什么,我和干娘大哥他们说过了,不会有人查到我的身份。”
听到云裳这么说,洛甜有些抱羞地拉着她的长袖,开心的往巷子里走去。
“京都不比其它地方,万事要小心,等我拿回卖身契,我们就远走高飞,还像在云家一样,你永远是我的小姐。”
云裳撩起她被汗浸湿的发丝顿了一下,“甜甜我有件事情想和你说.....”
“我也有好多话要和你说呢,我们先回家。”
两人并肩走进了深巷,一抹灰白人影轻轻一闪,鬼魅似的隐入了闹街。
云裳看着一进屋就不断忙活的洛甜,心中一愕,如果云家还在她们应该都有了各自的人生和家庭。
不像如今不仅命运跌到了尘埃,连行事作风都谨小慎微。
云裳被她按在小饭桌上坐着,眼见着洛甜手脚麻利的忙活,开始生火做饭,很快就飘出了菜香味。
洛甜把饭菜一碗一碗的端上来,“这些事我早就做习惯了,这几年反而不习惯。”
新家开火,两人团团圆圆吃起了近几年最开心的一顿饭。
洛甜把云裳喜欢吃的菜统统夹到她碗里,“这些年你受了不少苦 ,别人怎么待你我不管,在我面前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姐,还和从前一样。”
“甜甜我们就在京都住下好吗?”
洛甜立即停下了筷子,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云裳知道说这话很残忍,从那天看到她,叫出甜甜那一刻,两人相拥在一起哭泣,到各自诉说这两年的种种,她的命运又绑在了一起。
洛甜当时表明了,拿到卖身契就要离开京都。
可她却不想走。
云裳避开她的眼神,夹了一个鸡腿在她碗里,又道:“我,我不太想离开京都,你看京都多好……。”
洛甜听到此话有些着急,试图说服她,“小姐京都没有什么好的,我们可以回怀娄 ,从前你说就算嫁去芙蓉郡了也会每年回怀娄城,怎么来了京都你就不想走了。”
“当年…当年小凡的尸体我也没找到,我在想……”
“你在想我都活着,是否能找到小少爷?”洛甜怎能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这几日小姐总在念叨小少爷肯定也活着,念着念着都快魔怔了。
恨不得下一刻就把人找到。
她伸出手轻轻地握住对面那双白嫩嫩的小手,好言相劝,“就算小少爷活着,不是说我被卖到京都了,小少爷也在,来京都这么久了,如果小少爷在京都,我想早就遇到了。”
云裳抽出手,抱臂直视着她,这个动作分明在抗拒。
洛甜只好放软话音说:“等离开这里,我陪你走遍大赤的每一寸土地去找小少爷。”
只是不能呆在京都。
洛甜红了眼眸,她憋了那么大的是在心里,可是什么都不能说,遇到云裳她是多么的欣喜。
只是一想到云家的仇永远都不可能见得天日,在京都一天就多一天危险,就迫切的想叫她走。
“去哪里找呢?”
云裳看着洛甜,看得她十分忐忑。
“天——天大地大……”
“天大地大找一辈子,都可能找不回来对吗?甜甜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又在怕什么,我早已孑然一身,没什么可怕的,我知道你不喜欢京都,放心!”云裳缓了许久,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道:“我和宁王妃有几分交情,我有时间会和她说说看,能不能把你的卖身契拿回来,到时候你就去你想去的地方。”
洛甜瞪大了眼睛,“宁…宁王妃。”
突如其来的恐惧把她击到失声,难怪今天她几次都是欲言又止,原来——原来她早就想好了。
她怎么会和宁王妃攀上交情!
“嗯?宁王妃?”
云裳只觉古怪,洛甜听到宁王妃这反应太不寻常。
其实那天遇到洛甜,她惊慌的表情就猜到有些事情她不想说。
云裳当时没多想,以为遇到那么惨烈的杀戮,给洛甜必定造成了很深的阴影。
洛甜行事谨慎,再三叮嘱:不能提云家,让李大娘一家也要保守秘密。
云裳虽然不知为何,但是还是照做了,就连去找她,都只能让人送去桂花糕做暗号,极其不愿意让她去听书坊,怕知道她们相识。
眼下她的表情太奇怪了,“你怎么了。”
云裳看似关心,实则逼问。
洛甜沉默了很久,从牙缝里逼出一句话:“如果宁王妃能把我的卖身契拿回来,就尽快吧,我们早点离开京都。”
“你不是说要等一个很重要的人。”
洛甜急得睁着黑漆漆的眼珠子,大吼道:“谁都没有你重要,云家只剩你一个人了,你不要不知深浅以为攀上几个贵人,他们就会把你当成自己人。”
连屋外的蝉虫都被这一声吓得失声,饭桌安静得出奇。
云裳就算有再多的话,也被她这一声逼得咽回了肚子里。
这几年俩人各不相同的经历,对事情的看法也大相径庭。
京都的夜暮了下来,洛甜点了灯推开窗户,秋风习习吹来,稍许安抚了心中的郁气。
她板着脸安静地收拾好碗筷,忙前忙后的把屋子打扫干净。
云裳要干什么,都被她用眼神制止了,两个人就这么不上不下的僵持着。
云裳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丫头真是被自己气得不轻。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洛甜身边,细声地道歉:“甜甜很多事是我考虑不周到,你别生气了,我…想去隆兴寺,你看能不能让王孙通融一下,让我进去。”
洛甜不管再听到什么都没有先前的激动情绪了,只有眼里写满了怀疑,“为何?”
云裳叹了口气,“有很多事情你不知道好。”
“那是皇家寺院,平民不得入内。”洛甜看着她的脸,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沉重,心酸地说:“你不是认识宁王妃吗?你去找她啊,你是不是有很多事瞒着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曾是内心藏不住事的人,如今你什么都不和我说,我们两人说话就像猜迷一样,累不累啊?”
云裳硬生生把你不是也有事没说给压下来了,换成极其平稳的声线说道:“我长大了。”
“好,你长大了,不会闯祸了是吧!现在没有云家护着你了,做什么事都要三思而后行。”
洛甜沏了壶茶,给两人倒上后,想了想问:“你为何突然又要去隆兴寺。”
被一通追问,云裳心中郁结,反问:“你能否告诉我,为何不想让我在京都?你又在怕什么,你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看一眼就知道对方在想何事,你自己都不知道这几天你有多反常。”
见洛甜咬紧牙关脸色萧疏,云裳微微抬头注视她,说起入京都的初衷。
“从秦家离开,我受到了致命的打击,稀里糊涂的时候遇到了李寅。当时我的情况很差,生活过得最是艰难。
直到我听到李大娘口中的浦大夫,世代行医且精通解毒。见到浦大夫后希望大过于失望,和干娘口中说的完全不否。
浦大夫精通医术,解毒只精最基本的药理。于是我想自学,偶然在他的一本医生上发现了和‘暗藏’很像的毒药,我就清楚了以后的路在哪,最后才试出了‘暗藏’。又查出了这种药出自漠北和塔脎曲部落,只要查到塔脎曲部落如果在哪,就离真相很近了。”
她隐去了和晏南修的那段过往。
本是因为他一句话入了京都,知道了晏南修是皇子,说出来只会平添笑料。
“你已经查到这么多了?”
问到这里,洛甜什么都明白了,她铺垫的未来都不可能实现了。
云裳已经接近了真相。
塔脎曲部落是那个侍卫死的时候,洛甜听晏萧行说的——果然流的是塔脎曲部落行刑手的血,每一刀都刚刚好。
她正走向一条不归路,该如何阻止,又能阻止得了吗?
洛甜太了解云裳,骨子里对云家的骄傲,绝对不会放手不管此事。
“我想去隆兴寺,见见那些喇嘛,他们学术渊广,生于北方,说不定听说过塔脎曲部落。” 云裳带着笑意,无奈自嘲:“你知道吗?今天我和浦大夫也吵了一架。他那么帮我,我却一直在追查这个可能永远都没有结果的真相,我也很累,很累……但是每次想起爹,哥哥们是如何死的,我就永远不得安宁。”
“查到了又怎么样,人死不能复生,如果凶手强大到让你无法承受,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真是那样,至少我死后也敢去见爹娘。”
一壶热茶,一口没动,云裳倔强的坐在那一动不动。
经过这次对话,她逐渐猜测洛甜知道的比她查到的多得多。
华灯初升,洛甜独自一人出了院门,她都说的那么明显了,就差没把凶手直接报出来了,云裳什么想法都没有改变。
足以表明,她根本不想放弃。
走在安宁的小路上,她觉得这个夜晚格外的黑。眼睛和心都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压抑得透不过气。
怀娄城的那个夜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水银般的月色照得夜晚的云门镖局清透明爽。
洛甜刚把当季的新茶取来,只听屋内传来老爷的声音:“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云镖主说起谎来声音都比别人底气足。”说话的人声音听起来很年轻,“玉玺没几个人能见到,你们死得不冤。”
云彪问:“你们是谁,”
“传言被豢养在当今皇上身边的人。”少年突然转头看向窗外的黑色,对身边的人说道:“一个活口都别留......”
洛甜对上那个少年的视线,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黑影纵身如鱼跃轻飘飘的落在自己面前,一只粗糙的大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本以为必死无疑,突然那只手抖了一下。
洛甜发现那个蒙面人眼底呈出诧异。
他抱着她,脚底栏杆黑袍在风中一抖,跃上瓦顶。
一个时辰后,黑衣男子看到她满眼惊恐有些懊恼的说:应该打昏的。
随后后颈一麻就睡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马背上了。
还是那个黑衣人,他说:“忘了怀娄,忘了云家,换个身份去生活。”
直到入了京都很久,她才知道,谁曾被诚允帝豢养在身边,且仅是一个替身。
她比云裳要知道得多,如果是个普通的组织,也许会由着云裳去博一博。
秋时季干,身上起疹子的人特别多,浦笛在医坊看了一上午红斑。
很多人皮肤发痒干裂,都被抓得起了一条条血印子,蜿蜒得像百足虫趴在肉皮上,看得人直犯恶心。
下人送来的饭放在案上,浦笛一口也没动。
小五在心里想这东西看多了,胃里是装不下任何东西了。
今日病症都不重,病人却奇多,眼看午后都过了,浦大夫还滴水未进。小五提醒了几次,浦笛也并未起身,只是对他笑笑,心里不免急了起来。
他是张家的下人,张太医让他在医坊照顾浦笛的饮食起居,此时急得抓耳挠腮正在门前踱来踱去。
正在想法子,让浦大夫怎么能吃点东西进去,就看见云小姐向医坊走来。
他像看到救星一般上前,欢喜地喊道:“云小姐,见到你真开心。”
云裳笑笑道:“这么开心,是要娶媳妇了啊?”
“哪能呢,少爷不娶怎会轮得到我。”小五有点不好意思的挠着头,他指了指柜台里的人,“少爷今天一口东西都没吃呢,要不你帮忙劝劝。”
云裳放眼瞧去,浦笛脸色有些发白,唇如青玉般干涩,宽口银袖中的手正挽起一人的裤腿,那人小腿皮肤血肉模糊,膝盖处还有很多条用手指饶出的痕迹。
浦大夫看了几眼放下裤角,写了张方子,抬眼间看到了云裳。
他眼中有些惊喜又有些疑惑,昨天才不欢而散,今天怎么会来?
他缓缓吐出,“你?”
“听说某位大夫鞠躬尽瘁到不顾自己的身体。”
云裳也不见外,径径走到饭桌,把温盒里的饭菜端了出来。
她打开闻了一下,“好香啊,我也正饿着,不知道能否有幸同浦大夫一同用餐。”
浦笛轻轻一笑,对小五扬了扬手。
小五适时地对着医坊里的人说:“今日就到这里了,浦大夫坐堂几个时辰也累了。”
小五对自己家的少爷是真心钦佩,每个月京都几家有钱有势富贾的滋补汤药,都是浦大夫给开的方子。若不是心怀若谷,当个私医便能轻松把银子给赚足了还不费力。
用得着天天这么卖苦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