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境门内门外两个样子,鹿青音穿过一阵浓香的迷雾,就渐渐看到了足下的小路,路上青草芬芳,到处都是漂亮的野花,再往周围看,是一片平静的湖泊,湖泊中有金色和银色的大鱼摆尾。
一只长着蜻蜓翅膀的鸟站在水边的芦苇荡里,圆圆的眼睛盯着鹿青音。
这湖泊看着无边无际,除了这条小路,湖中央还立着一栋房子。
鹿青音匆忙走过去,边走边唤:“指月!”
那房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答应。
鹿青音站在跟前看,房子大门上有个匾额,上面写着“魔境”。
鹿青音推开门走了进去,一个女子背对着她坐在一张小凳子上逗着篮筐的婴儿嬉闹,房间不大,墙壁上画着诡异的图案,鹿青音朝一边的墙壁走去,看到那画上尽是地狱饿鬼的受罚图,他一张一张看,发现这壁画似乎讲了一个成魔之人的故事,他没有看下去,走到那妇人身边,轻声唤:“母亲。”
叫完,鹿青音自己怔了怔,他口中的言语似乎由不得自己。
那妇人转头看他,鹿青音眸子猛的收缩,这女子当真是他的母亲。
妇人对他笑:“青音,回来了?快去叫你爹爹吃饭。”
鹿青音疑惑:“吃饭?在哪里?”
“这里啊!”
妇人慈爱的看着婴儿筐:“这就是饭啊。”
鹿青音不解,往里探看,却见自己的母亲正啃咬着一段孩子的手臂,而那孩子,就是自己!
“母亲!”
鹿青音大惊:“母亲你在做什么?”
妇人不解的看着鹿青音:“吃饭啊,你不吃吗?”
说着递给了鹿青音一根血淋淋的手指。
鹿青音疯了一般打掉,脑中混乱,似是有两个自己在博弈,他头痛难忍,扶着脑袋挣扎了很久,满身大汗的蜷缩在地上。
妇人将手指捡起,重新递给他:“青音吃啊!”
鹿青音倏尔弓起身子,没有神智的吼道:“母亲为何要吃我?母亲将我扔了不算?还要吃我?母亲独自享着荣华富贵,却留我在深山当中受苦,母亲眼里根本没有我!”
妇人似乎很是难过:“青音,你不吃吗?”
“吃什么啊?”
鹿青音暴怒,一巴掌打开妇人的手:“你到死都要吃我?到死都不要我!到死!”
突然屋子里空了,什么也没有,就连那壁画也消失不见了。
墙上开了一道门,鹿青音方才还喘着粗气,胸口钝痛,怒火滔天,此刻忽而冷静,他眼中血丝蔓延,着了魔似的慢慢走出这扇门,又看到一间屋子立在不远处。
他犹豫了,可再一回头,身后什么也没有,徒留一片安静的潭水
鹿青音走到那屋檐下,抬头看到上面的匾额,写着“邪境”二字。
他伸了伸手,最终推开了大门,走了进去。
屋内正在唱戏,戏目鹿青音听不清楚,戏台子下坐着一堆人,这些人一动不动,也不交谈,只是看着台子上的角儿唱着大戏,氛围诡异。
鹿青音慢慢坐下,环视周围,看不清他们的脸,也看不清戏台子上是谁,只听那曲儿唱的凄惨悲苦,让人不由得生出同悲之心。
他心里难受的要死,端起茶盏却看到是空的,旁边突然有个妇人问他:“鹿师爷,想喝茶吗?”
鹿青音转头看,却见长宝的娘满头痈疮,颈项分离正笑着看自己,那笑容凄厉怪诡,慢慢的从口中吐出一根污浊的银勺。
鹿青音手上的茶碗“当啷”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一股寒意油然而生,此刻看戏的人都转身看他,他慢慢转头环视周围,这些人全部都是渔村的村民,目光呆滞,满面血污与伤痕,戏台子上的人也停了下来,看他!
鹿青音感觉喘不上气,他想起身,但站不起来,浑身动弹不得,只看那戏子生生撕了一张面皮,乌黑的浓血滴在地上,抹了一把脸,唤了一声:“鹿师爷!”
鹿青音豆大的汗顺着耳根往下流,他胸口用力起伏,慢慢凝聚瞳仁,看到那戏子竟是张贵安模样!
张贵安哭道:“鹿师爷答应了我们,要救我们,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为什么啊?”
刹那间鹿青音听到了鬼哭狼嚎,那声音似乎带了尖勾,刮的他满身是血。
鹿青音心中愧疚至极,难过而悲伤,哭道:“对不起......是我的错!......对不起!”
这些人的手纷纷向鹿青音伸来,瞬间将鹿青音埋在了黑暗之中,在鹿青音绝望之时,一切突然安静下来。
鹿青音捂着脸喘着粗气,慢慢抬头,发现自己又站在一条小路上,身前多了一间屋子,鹿青音不敢过去,他回头看,来时的路都化作了水潭,没有路,不得不走,他知道要想见到江见时,他必须一直前进。
镇定一阵后,鹿青音继续走向前面的屋子,这个屋子富丽堂皇,匾额上写着“妄境”二字。
门自己打开,鹿青音刚一走进去就感觉到了熟悉。他说不清楚自己看到的,意识当中这里是林府又是大时山那山洞,他看到林兆雪在与弟弟林青风玩投壶,大姐绣着荷包看他们。远处的亭子里,江见时正在朝自己招手。
鹿青音惊喜,大叫:“指月!”
江见时手指堵着嘴巴,示意他小声些,然后转头让他看。
鹿青音循着江见时看的方向看到父亲与母亲正笑着坐在高堂上,左边坐着他那鬼医师父,也笑盈盈的,脚下一只小白狗蹭着鬼医的脚。
鹿青音高兴,再一转头看到自己正在和江见时拜堂,所有人都穿着红衣,单他自己穿着白衣,他着急道:“大家等我,我换件衣服。”
江见时拉着他,笑:“就穿白衣,白衣好看。”
“不行!白衣多不吉利!”
鹿青音不知怎的,如同梦境般无法控制自己,就觉得白衣必须要换成红衣才能拜堂,立刻起身就要去寻找红衣,刚走没几步,找不到了路,想回头却看到所有人都不见了踪影,方才的高堂骤然变成了一口黑色的大棺材!
鹿青音浑身战栗,心口疼的犹如一把刀狠狠插了进去。
他看到那棺材密密麻麻立着上百个排位,林兆雪旁边有一个红色排位非常眨眼间,上面写着五个字:“江见时灵位”
鹿青音瞬间崩溃,咆哮着跑到跟前一把将那些排位推倒,他嘶吼着、恸哭着、怒骂着,铺天盖地的难过与痛苦席卷而来!
他开始用力咳嗽,咳的满嘴是血,牙齿......舌头......纷纷掉落!
鹿青音哭道:“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
这种痛苦比深陷刀山火海还要痛上百倍,他跪在地上,感觉自己开始融化,与林家人一起,与扶丰城后山的尸体一起,化在熔炉里,将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化成了汪洋大海!
“鹿青音。”
突然,这痛苦当中,有人唤他。
鹿青音疲弱的抬头,眼泪湿透了衣襟,他身旁一切消失不见,连带着那无尽的潭水。
此刻的他正跪在半山腰的一处台阶上,旁边花红柳绿,溪水潺潺。
他怔怔的看远处唤他的人,是湛业高僧。
“鹿青音,你看到了吗?”湛业问他。
湛业声音如同浑厚的洪钟:“人生在世,如大梦一场,痛也罢,喜也罢,你终究会成为自己人生的看客,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都在消逝,现在的已经过去,过去的已不复存在,执我终究会害了你。”
鹿青音猛的咳嗽不停,胸口和后背一阵一阵的如同针扎。
湛业又道:“你知道这里为何叫做扇境吗?”
鹿青音压下难受抬头看他。
湛业:“扇子一动风即起,心念一动万物生,方才你一路走来,看到的就是你的心念,你的心魔,你的邪和你的妄。你怀揣血海深仇,终将堕入无尽的苦难泥犁,在你的妄念当中,指月也会被你的仇恨拖下无底深渊,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鹿青音摇头:“大师,青音从未想过将他拖入深渊,仇恨是青音自己的,不是指月的,我喜欢他,爱慕他,只是想与他在一起,仅此而已。”
湛业摇头:“淮歌渔村又为何而死?你可知邪是何物?邪不是心魔,而是恶果,你自以为是,葬送了全村人性命,这是你所谓的只是想救他们而已?”
鹿青音不理解:“他们的死是我的错,但是,我并未有害他们的恶心。”
“天地万物六道轮回,业因业果皆是来自于人性的贪嗔痴,你以为没有恶心,造成恶果,就不该你来担?若非你一意孤行,查案从渔村入手,将这些无辜百姓牵扯进这案子当中,他们又如何会葬在那些恶人刀下?是你的贪念你的痴愚害了他们。”
对此过往自己造成的恶果鹿青音认!但江见时他不认!
鹿青音手指抠进阶石的泥土中,道:“是我的错!可是大师,指月不一样,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他,我不会让他再遭受磨难。”
湛业冷冷的看着鹿青音:“众生与指月有何不一样?你昨日能让一村人去死,明日就能让指月去死。”
“不会!我不会!”
鹿青音摇头:“我不会再犯这样的错,大师,我今后吃素,今后也绝不杀生,我陪他一起修行,只要让我陪着他......”
湛业叹了口气:“愚昧!你二人一个比一个愚昧!”
他缓缓走下台阶,对鹿青音道:“你可知我为何让他降妖除魔?”
鹿青音摇头:“晚辈不知。”
湛业道:“这世间有阴魔五十,五蕴色受想行识,各有十魔,他降妖除魔中,所遇妖魔皆对应他的心魔,王员外家的兰花精,是他十阴区宇中的魔心,他心中妄立邪解,认为十方草木,皆称有情,与人无异,草木可以为人,人死还可为草木,他堕入知执、邪执,所以才生了魔心,真相与他心执矛盾,他便有了破魔之心,若无此心,他端不可能遇到那兰花精。他所除水蛭精,是他在修行中自认为圆满常住,希求自己的色身,对色身执着,希望身体能够和识阴一样坚固常住,因此生了贪非贪执,有了此心,遇到了以人血修筑自身的水蛭精。
这些仅仅是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还有更多,就如同你方才经过的三境地,人若脱离痛苦,想要看清事物本质就要破魔破邪破妄。指月并非善类,他投身妖体,自带魔性,如若我不控制他,这世间将又生一魔!就等于多年前救下他,是我造了滔天恶业!现下他好不容易修心至此,遇到了你,也许就是他的最后一魔。”
“最后一魔?”
鹿青音湿了眼眶:“我,是他的最后一魔?”
湛业肃穆:“对,你字海镜,是他业海中一面镜子,你是他,他也是你,他最后的心魔是你,也是他自己。”
鹿青音不明白:“大师,我二人倾心彼此,我为何会成为他的魔?我不懂!”
湛业慢慢朝他弯腰作佛揖,将他从石阶上扶起,道:“最后这恶业与贫僧有关,你既然能穿越三境抵达此处,便是这业已经到了,我便将事实说与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