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兄,确如那小郎君所说,宵禁的时候快到了。”十一郎拱了拱手,对自己好友说道:“今日吃酒时出了这么一档的事儿,等改日休沐,小弟定要再请回来一次,到时还望狄兄赏光一绪。”
狄怀英闻言,同样也拱了拱手,哈哈笑道:“那是自然,吃酒不与你十一郎一起,怕是珍馐美馔也吃不爽利。”
他倒是没有与十一郎争抢请客的机会,因为他知道这位朋友的家底确实非自己所能比的,而且其为人也没有别的什么不良爱好,吃酒请客是其为数不多的乐趣。
这个十一郎,在家中排行十一,姓裴,名鲙,其家族正是赫赫有名的河东裴氏。虽然他只是庶出,但好歹也是世家子弟,做官也不是为了那五斗米而折腰,纯粹就是为了应付家里人的期许。
裴鲙少时进学,先治《尚书》而只知其大略,后来又研习算学而不习五经,等到参加科举考试,也只考了个明算科的进士。
故而,因其煊赫家世而授官时,他也仅仅被安排进了度支部,后又调任比部司为清算郎,当了一名“浊吏”。
不少朋友都为他的境遇感到可惜,可裴鲙自己一点儿也没有惋惜,他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们懂什么,比部司的清算郎,不仅事情少、俸禄多,除非是遇到了同部的上官,否则到地方官署,哪怕对方官大个四五级,某想称乃翁就称其乃翁,不也是一桩乐事?”
就像今天发生的这场意外,哪怕最后没有因为那两位豪门小姐的出现而消弥于无形,狄怀英其实也并不怎么担心最后的结局,因为裴鲙自己就能将其搞定,都不用报出其河东裴氏的家世。
他这个比部司的清算郎,就是被派驻到丰都市衙署负责监察府库的。那些里卫之所以不认识他,其实就是因为裴鲙平日为人惫懒,常常不去衙署当值的缘故。
“以十一郎的性子,丰都市署的一些人,还有那个索姓的胡人豪商,今后可有段难捱的日子喽。”
狄怀英骑在驴背上面,慢悠悠地向着大理寺走去,一边走着,一边陷入了遐思。
因为还有一个时辰左右就要宵禁了,所以他出了广德坊之后,也只在街角一家乌氏马坊里赁了匹驴子代步。
走到街角时,驴子一扭头,狄怀英恰巧瞅见了十一郎的身影。
原来,出了广德坊,他的那位朋友也在马坊赁了一匹“赶脚”。
不过,不像囊中羞涩的狄怀英只赁了一匹驴子,裴十一郎是直接租了一匹健马,俄而便策马扬鞭跑向道路西边跑去。
“十一郎这又是要去哪里?”
狄怀英心里起了一丝疑惑,因为裴十一家住延福坊,所以若是归家他此时应该往北走而非向西行。
不过,他旋即也就释然了:“多半又是有宴请,毕竟十一郎交游广阔,这洛京城里认识不少人。”
只是,他并不知道,自己那位朋友现在一边策马,心里想的却是:“遇到英雄豪杰,若不能去结识一番,总归是一桩憾事。”
虽然洛京城里不许肆意纵马,不过因为现在已经快宵禁了,所以街道上行人稀少。
他只要在经过武侯铺子以及南衙十六卫巡逻队伍的时候,注意拉拉缰绳控制马速,其余时候放开马蹄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
马蹄踩在硬邦邦的黄土地上,趵趵作响,裴鲙端坐于马背上,那双小眼睛一直四处踅摸。
洛京城各个坊市之间的街道,道边隔几百步都会种上些榆树、柳树之类的绿植。
其中有好些甚至是从前朝留下来的,因为前朝亡国之君好虚荣,番邦使者来朝贡的时候,特地让人提前从各地移栽了好些树木来洛京,并且又以缯帛缠树,以便向那些使者夸耀财富。
几百年过去,缠树的缯帛虽然早已消失不见,但那些树木确实是留了下来,而且愈发繁茂。
裴鲙的那双眼睛,就是在这些树木上打转。当然,他不是看,那些树上还有没有自前朝流传下来的缯帛,而是在寻觅树干上有无一种白垩印痕。
每当寻觅到这种“●”状的痕迹,他便会勒转缰绳,驱使赁来的那匹健马追逐而去。
这是“空空儿”组织内的一种特殊标记,只有在寻人指路的时候才会用到。使用的方法也很简单,只需要用布囊装了白垩土在一些地方用力一按,就能形成一个点状的白瘢。而且,这种白瘢事后也很容易清理,入夏之后只要一场雨,又或者两三日风吹日晒就能消失不见,不会引起太多的注意。
本来,裴鲙今天是不需要寻踪觅迹的,但他刚刚用手势向藏在广德坊看热闹人群里的同伴发了个消息,让那人专门给自己特意留了根“尾巴”。
而他只要追着这根尾巴,一路找下去,定然就不会错过今晚的一场好戏。
只不过,策马扬鞭追出去七、八里,经过三、四个坊市之后,这个裴十一郎不由得轻“咦”了一声。
从广德坊出来,这一路向西,他都已经横穿过定鼎大街了。可裴鲙明明记得,之前在京兆尹府门口时,那个叫赵无咎的“少年人”自己说了,他现在住在履道坊——这个坊市,可是在定鼎大街东面。
“难不成‘货郎’追错了,不过可能吧……踩盘子的时候,那厮从来没出过差错的。”裴鲙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不过出于对同伴本事的信任,他还是决定继续追下去。
也只有为了看热闹,向来惫懒的“算郎”裴鲙才会偶尔显出自己那不俗的毅力。
又追了两、三坊之远,都快看到外郭的抟土墙垣,他这时也才听到了一连串的清脆拨浪鼓响动,以及货郎那熟悉的吆喝声:
“鼗鼓街头摇丁东,
无须竭力叫卖声。
莫道双肩难负重,
乾坤尽在一担中。”
而听得此言,裴鲙坐在马上不由得洒然一笑,心中谑笑道:“就知道胡吹大气,也是个不知羞的。”